那浓得化不开的、夹杂着刺鼻药味和血腥气的紫黑色毒雾,死死粘在小院里,好几天了都像层揭不掉的疮痂。众人脚步都放得轻飘飘的,恨不能嵌进青石板里,可那破屋里散出来的陈忠身上的药气和秽物的臭味,还有一股浓烈得令人眼晕的、刚熬好滚烫的吊命参汤的焦糊气,混合着沈轻眉后来带来的、驱散毒烟的刺鼻药粉味,腌臜得连墙角的老鼠都躲得远远的。
陈默几乎不眠不休地守在炕沿边。陈忠枯槁的身体像被抽空了一切的破口袋,就那样静静躺着。宫里匆匆赶来的张太医第三次扒开老人干瘪眼皮,那布满血丝的眼珠混浊一片,只有微弱的光点缓缓游移。搭脉的手枯瘦如柴,皮肤紧贴在骨头上,透出青黑色血管。搭了许久,指尖几乎感觉不到微弱的脉搏跳动。
张太医抬起布满皱纹的眼皮,看向面无人色、眼眶深陷的陈默,几不可察地摇了下头,声音沉重如同裹满铅:“气……已尽散于百骸,药石……难为也。公爷……节哀。”说罢,他收拾起银针匣,起身,那叹气声在死寂的屋里压得人透不过气,只留下满室药味的绝望。
绝望如同冰冷的铅水,一点点灌满胸腔,沉沉地坠着陈默的心不断往下沉。他坐在炕沿矮凳上,脊背僵硬地弓着,双手撑在膝头,指节因太过用力崩得发白,指甲缝里嵌满了清洗不掉的黑灰色垢渍和干涸的暗红血痂——是义庄那夜被木茬、飞镖划破的,也有几天来替陈忠擦洗身子时沾上的脓血污秽。
只有炕桌上那一小截刚刚剪过的、焦黑的烛芯头残留着一股微弱的劣质蜡油味。惨黄的烛光在陈忠凹陷的面容上跳动着,将他额头上那道深陷的刀疤照得如同活物般扭动。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夜深人静时那股浓烈药气蒸熬的恍惚。
炕席轻微地动了一下。极其微弱,像被风吹动的枯叶。
陈默猛地惊醒过来!
抬眼!烛光下,陈忠那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混浊如死水的双眼!此刻竟不可思议地睁开了一道缝隙!更让他心头巨震的是——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正幽幽地、艰难地映着一点极其微弱跳动的烛光!仿佛燃烧着生命中最后一丝残烬!那光,虽微弱,却清亮得几乎穿透了所有沉积的死气!
陈默浑身剧震!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冲击让他僵坐的身体猛地上前倾去!手肘狠狠撞在炕沿破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盛药的粗瓷碗都晃了下。
“忠…忠叔?”声音从干裂的喉咙挤出来,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他想伸手去碰,却又死死僵在半空,不敢落下,生怕惊散了这如海市蜃楼般的回光。
陈忠枯枝般的手指,在破败肮脏的棉被下,极其细微地勾动了一下。眼皮艰难地颤了颤,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让那几乎被粘连住的眼珠艰难地转了一点点方向。那双混浊却意外清亮的瞳孔,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凝在了陈默的脸上。
那目光极其复杂!里面翻涌着一种陈默从未见过的情绪。有长途跋涉走到终点、看见故人无恙的浑浊慰藉?有看着眼前这孩子陷入荆棘漩涡却无法再守护的浓烈担忧?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如同锁链般沉重的不甘和遗憾?无数情绪交织在那微弱烛光倒映的瞳孔里,深得像无底的寒潭。
陈默几乎窒息,巨大的悲痛哽在喉头,逼得他眼眶发烫灼痛,强撑着不让水气弥漫开挡住视线,身子伏得更低,几乎凑到了老人枯瘦的颊边,耳朵贴向他那因极度缺水而布满深深龟裂血口的干枯嘴唇。
“忠叔…您…您想说什么?我在!我在听啊!”他嘶哑着,声音抖得不成调。
陈忠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如同离岸的鱼般痛苦地翕动起来。每一次细微的抽动都牵扯着干裂的血口裂开渗出血丝。喉管深处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拉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枯瘦得只剩一层皮包裹着骨头的手,却在破败棉被下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最后的钢爪,死死钳住了陈默搭在炕沿的那只左手的手腕!冰冷如铁钳的触感勒得陈默手腕生疼!那力道几乎不像垂死之人能发出的!
陈默反手用力握紧了那只冰冷枯瘦的手!试图将那一点点温热传递过去!心悬在万丈深渊之上!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整个世界的喧嚣都静止了!
老人嘴唇艰难地开合着,每一次抽动都极为缓慢,喉咙里艰难滚动着气流,像是要挣破淤泥的束缚。
“……钥……钥……”
含糊不清的气流音!像是风灌进一个破裂的竹笛!干枯的嘴唇反复努力形成着相似的、不易察觉的形状。
“……石……头……”
“……记……记……”
陈默双眼血红!几乎把整颗心都吊在喉咙口!耳朵用力贴紧那冰冷的干裂皮肤!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极致!恨不得把自己塞进老人喉管里去捕捉那破碎的音节!
可是没有!再没有哪怕一个完整的字音!只有无意义的、更加破碎混乱的气流摩擦!那枯瘦却力大无比的手在传递完最后的、徒劳的挣扎信息后,力量如同潮水般飞速消退!冰冷的手指再也无力紧握,缓缓地、颤抖着松懈下来!如同失去提线的朽木!
陈默心头瞬间一片冰凉彻骨!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老人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
那双原本回光返照般清亮一瞬的眼睛,此刻目光正艰难地从陈默几乎崩溃的脸上移开。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带着生命中最后一点残留的力量,艰难地向炕头方向侧了侧,落在了枕头旁边的炕柜上。
炕柜上,躺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那枚新铸不久、赤金打造、象征着无上“文魁”荣耀的金印!方形龟纽,印面刻着端正方刚的“安乐公文魁印”几字,烛光下,温润的赤金光泽无声流淌,厚重威严。右边,垫着一块染着暗褐陈旧血污、边缘磨损得模糊不堪的粗布,布上静静躺着半块乌沉沉泛着幽幽暗铜光泽的东西!
赫然是当初在密匣中找到的半枚虎符!狰狞兽首獠牙毕露,边缘断裂处尖锐峥嵘,如同渴血的凶器!两块东西,在跳跃的烛光下静静对峙着:一边是煌煌正道金光刺目,尊荣无限;一边是沉郁凶戾暗铜幽深,杀伐之气扑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