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目光缓缓扫过金印,停顿的时间极短,仅仅一瞥。随即,那已然涣散无神的眼珠,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最终死死地、沉沉地定格在了那半块森冷幽邃的暗铜虎符之上!
那张早已失去血色的、如同干枯树皮般的脸颊,肌肉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嘴角艰难地向上牵拉出一个极其微弱、却沉重到无法形容的弧度。
不是笑。
更像是凝固了千年积郁、无尽苍凉、还有那洞悉命运却又无力改变的……疲惫绝望。
然后,一声极其低微、几乎细不可闻的气息,从他那干裂张开的唇缝间长长地、沉重地吁了出来——
“唉……”
那叹息轻微至极,却仿佛抽干了生命最后的一点气力。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落叶离开枝头。他深深凹下去的胸膛缓慢地起伏了一次,再也没能鼓起。
那只被陈默紧紧攥在手中、尚有余温却已无半分力量的手掌,在陈默骤然僵硬的手掌里,彻底松弛、垂落。指尖微微蜷曲着,搭在陈默同样遍布伤痕的掌心。
炕屋死寂。
浓稠的药味、血腥气和那参汤焦糊气似乎瞬间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
烛火“噗”地一下,爆开一个格外大的灯花,昏暗的光线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将陈默凝固在炕沿、如同石雕般佝偻僵硬的身影,拉扯得愈发扭曲孤单。
他维持着倾身的姿势,一动不动。手还紧握着那只垂落的手,感受着掌心皮肤迅速褪去最后一丝暖意,变得如枯井底下的石头般冰冷、僵硬。那股冰凉顺着手臂蔓延开去,连同他眼中所有的光、所有翻涌的情绪,一起在瞬间冻结、沉没、化为深不见底的空洞。
小院内再无杂音。
窗外,一轮惨淡的下弦月悄然爬过最高的屋脊,冰冷的月光穿过支离破碎的窗纸,在炕沿积年的厚厚灰尘上流淌,最终凝滞在老人沉寂枯槁的面容上,也落在陈默那失去支撑、缓缓向黑暗中倒去的僵硬肩头。月光清白刺眼,将炕柜上那枚散发着温润金光的文魁印、和旁边那半块暗铜虎符的轮廓,映照得如同墓碑上冰冷的铭刻。
京郊乱葬岗边缘,一片背阴的矮坡。
风卷起地上的碎雪枯叶,打着旋儿,呜呜咽咽,刮得人脸上生疼。天色刚蒙蒙发灰,晨雾夹着尚未散尽的刺骨寒气,把几杆稀稀拉拉招魂幡上的麻布打得湿冷沉重,黏糊糊地贴在竹竿上,颓然下垂。
小小一座土坟前,气氛冷得像块冻透的铁。
没有吹吹打打送葬的队伍,没有披麻戴孝哭嚎的子嗣后辈。甚至连一张像样的供桌都没有。几张粗劣的黄纸钱在潮湿的风里哆嗦,贴在湿冷的泥土上,眨眼便被渗透的水汽染得黑乎乎一片。坟前只立着一块歪歪扭扭的粗粝条石充当墓碑,上面用凿子潦草刻着几个力透石骨的大字:“义仆陈公讳忠之墓”。旁边用烧火枝烤焦了描出一个歪扭的“默”字。
刘二狗穿着身半旧的灰布麻衣,头上顶着条脏兮兮的白布带,跪在冻硬冰冷的泥地里,一边烧着黄纸,一边无声地抹眼泪,泪痕冻在风吹皱的脸上,结了一层薄冰碴。旁边两个老城根下来的街坊木匠老张头和磨刀匠赵瘸子,沉默地用锹帮着整理坟包四周被冻雨冲散的新土。老张头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孤零零站在坟前的青年,欲言又止,最终也只重重叹口气,继续挥锹。
陈默一身粗麻缝制的素白衣袍,从头裹到脚。瘦削的身体如同风中一截青竹,绷得笔直,又隐隐透着股被寒风蚀透的孤峭。没哭,脸上甚至连哀戚的表情都没有,只有死水般的冰冷沉默。嘴唇因为寒冷和缺水,裂开了几道干涸的血口子,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
那双映着新坟土色的眼睛,却深得像口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燃着的东西,比京郊冬季最酷烈的寒风还要刺骨。
他亲自捧着一方垫着旧棉布的紫檀木匣。匣子早已被反复摩挲得油润发亮。他缓缓蹲下身,枯瘦修长的手指拂去匣面沾着的些许霜尘,动作竟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珍重。匣盖轻轻掀开——
里面安静地躺着那枚象征“文魁”无上荣光的赤金印玺!龟纽在稀薄的晨光里泛着庄重温润的光泽,“安乐公文魁印”几个小篆字体刚劲端方。
没有半分犹豫。陈默平静地将匣子合拢。站起身。
亲手捧着这方承载着圣眷、承载着世人艳羡目光的重物。
走到那尚未封盖的新坟前。
弯腰。
轻轻地将这金匣,
稳稳地,放进了坟坑深处。
放在那具薄皮柳木棺材的上端。
冰冷的泥土簌簌落下,迅速吞噬了那抹赤金的温润光芒。文魁的名号,皇家的恩宠,世人追逐的所有荣光,这一刻,连同那身枯朽的忠骨,一道被封进了这片潮湿阴冷的京郊泥土里。陈默直起身,沾着泥点的手指拂过膝盖上沾染的湿土和草屑,脸上依旧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埋葬的不过是一块沉重碍眼的石头。
刘二狗再也忍不住,终于放声嚎啕,声音嘶哑,在这荒郊野地里如同孤鸟哀鸣。
陈默的目光越过痛哭的刘二狗。
越过沉默填土的老张头和赵瘸子。
投向远处一片稀疏枯萎的松林。
冬日稀疏的松针在寒风中簌簌抖动。几只在枯枝上瑟缩的寒鸦突然被什么惊动,呱呱怪叫着扑翅飞向灰白色的天空。隐约间,林中深处的阴影里,似乎有衣袂摩擦枯枝的窸窣微响——若有若无。像暗处窥伺的眼。
陈默的嘴角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没有温度。
那弧度短暂地凝固在裂开的唇线上,随即隐没,只剩一片更深的冰寒。
是影楼派来的探子?还是宋家那高高院墙深处、投来嘲弄目光的鹰犬?
不重要。
这些人看吧。
看清楚。
这捧土,埋了什么。
又究竟会埋下什么。
他沉默地,对着这片湿冷的新土,最后躬身,深深作揖。
回程的路,那匹瘦弱老马拉着的半旧板车吱呀作响,碾过冻硬的路面。气氛凝滞得仿佛车厢里冻结的不是雾气,是铅块。
刘二狗缩在车厢一隅,裹着件破棉袄,眼睛肿得像核桃,精神恹恹,时不时还抽噎一下。老张头和赵瘸子挤在另一边,紧锁着眉头,只默默盯着车板上的裂缝发呆,满是粗茧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搓着,气氛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车辕上,铁柱沉默地赶着车,他那只伤臂缠着厚厚的药布挂在胸前,仅存的完好手臂稳健地握着鞭子,眼神警惕地在车辙前方逡巡扫视,如同猎鹰。
陈默闭目靠在车篷最靠里的角落。裹着素白麻衣的身躯随着车厢轻微晃动着。外面灰白的天光透过车帘缝隙吝啬地落下一线,映在他眉骨深刻的脸上,将那份死水般的沉寂切割得棱角分明。
马车驶入京师城门。
穿过依旧喧嚣嘈杂的街市。
车轮声压过行人的脚步。
“滚刀肉张”面馆门前依旧热气腾腾,吃面的客人络绎不绝。
“周记布庄”的伙计吆喝着甩卖处理布匹。
一切都似昨日。
只有车中之人,早已不是昨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