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回到那熟悉的、布满风霜痕迹的小院门前。院门敞开着,如同张开的疲惫大嘴,将冰冷的寒气吞入腹中。
陈默第一个下车。脚步落在冰冷的石板门槛上,发出清晰的声响。老张头、赵瘸子,连同神情萎顿的刘二狗也默不作声地下车。几人的身影踏入院中,无声地融入那片死寂的空旷。
院中萧瑟。
前几日义庄搏杀溅落在墙角、尚未完全铲净的暗红血迹被晨霜冻结。
几处窗棂上新钉的木条在白日里显得格外刺目。
墙角堆着几把卷刃豁口的旧斧头、歪曲变形的铁棍,那是老屠他们遇伏时用过又遗弃在角落的武器。
空气里弥漫的那股混杂着药汤焦糊味和石灰硝烟气的特殊味道尚未彻底消散,反而更添一份人去屋空、寂寥入骨的冰冷。
“东家……我…我去弄点热汤……”刘二狗带着浓重的鼻音,声音干涩地打破沉默。
“走吧。”老张头重重拍了把身旁赵瘸子的肩膀,哑着嗓子说,“默哥儿,你……歇着。有事喊一声,老哥儿几个就在隔壁。”他欲言又止地看向陈默孤直的背影,终是在赵瘸子无声的拉扯下,默默拉着眼神悲切的赵瘸子转身退出小院。
铁柱也默默留在门口,背靠着门框,独臂抱胸,如同沉默的门神。
沉重的木栓在身后落下,发出一声闷响。
吱呀——
破旧但厚实的院门在刘二狗和铁柱合力下,缓缓闭合。最后一线天光被挤压吞噬。
院中只余下陈默一人。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寒风透过窗缝在空荡的屋内游走发出细微呼啸。
连墙角灶膛里残留的、昨夜刘二狗为熬药添进去的最后一点柴火的余烬气息都已散尽。
他独自立在空荡院子的正中央。
素白麻衣在冷风中微微拂动。
目光掠过屋内那张空荡荡、仅余几根断裂木板茬口的冰冷土炕。
扫过墙角散落的药渣罐子碎片。
最后。
定定地落在了那张唯一还算完好的、布满深褐色陈旧茶渍和刀砍斧凿痕迹的榆木破桌上。
桌面上空无一物。
除了那半枚物事。
陈默缓慢地走过去。走到桌边。
枯瘦苍白的手指伸出。
指节在冰冷的桌面上停顿了一瞬。
随即稳稳地落在它上面。
幽暗。
冰冷。
沉实。
兽首狰狞,獠牙开张的凶狠线条如同凝固的咆哮。
断裂的茬口尖锐峥嵘。
暗铜色的本体在从门缝挤进的稀薄光线里,幽幽地反着光。一种沉郁、厚重、仿佛浸透了无数血火杀伐的暗铜幽光。
指尖传来冰冷的、近乎实质的金属触感。
这触感沿着指尖,顺着手臂上的经脉,一路冰寒彻骨地直贯入心脏深处。
那里,早已是一片凝固的熔岩之海。
被陈忠最后那绝望而沉重的叹息彻底点燃的熔岩之海!
在无边无际的冰冷与空寂中,它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忠骨埋入京郊阴冷泥土的瞬间,积蓄、翻滚、孕育出毁天灭地的能量!
暗处窥伺的眼……
箭矢破空的厉啸……
精致糕点包裹纸上致命的毒痕……
“福寿安康”御赐下的冰冷砒霜……
义庄坍塌棚屋中滴落的毒药……
上官婉寒潭般戏谑的“等”字……
还有。
乱葬岗坡顶,寒风刺骨里,老人最后那沉重如山的叹息!
那坟前吞噬金印的冰冷泥土!
……这一切!
如同无数尖锐烧红的铁钉,密密麻麻狠狠钉进此刻心脏那片滚烫翻滚的熔岩核心!
冰寒的指尖紧握着那半枚冰冷沉重的凶物边缘。
陈默缓缓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曾在炕沿紧握住老人最后余温的手。
他拿起桌角那只粗笨豁口的陶土茶碗。
碗底还残留着一圈昨夜冷透的茶锈。
他手指收拢。
没有愤怒的表情。
只是平静地。
五指骤然合紧发力。
砰!
一声清脆裂响炸开!在空旷死寂的小院内格外刺耳!
豁口的粗陶茶碗瞬间在他掌心碎裂成无数锋利肮脏的残片!混着茶锈的冰冷碎片四处飞溅!其中几片尖锐的边缘狠狠刺进他的手掌!鲜血瞬间涌出,混着陶土碎渣和黑褐的茶垢,一滴滴,滚烫地砸落在冰冷坚硬的桌面上,也砸落在掌心那半枚幽幽吐着冷光的凶兽符头上!
暗沉的铜符兽首沾染上新鲜温热的鲜红血液。
如同沉睡的凶兽被滚烫的血激活,无声地睁开了噬魂夺魄的血瞳!
陈默垂着头。
额前散落的碎发遮住了眉眼。
唯有唇角。
无声地,一点一点。
咧开。
一个比这京师的腊月更寒冷的弧度,在碎瓷片刮过手背的刺痛和掌心紧攥虎符边缘陷入皮肉的钝痛双重刺激下,缓缓凝铸成型。
血沿着虎符边缘嶙峋的兽爪纹路蜿蜒滴落,凝固在幽暗的桌面上,像一块丑陋狰狞的胎记。陈默垂眼,指腹缓缓抹过虎符兽首的棱角,将那些微湿粘稠、带着自己体温和锈铁腥气的新血,一点点揉进那冰冷暗沉的古铜质地里。
他转身走到墙角堆着破布烂木的角落,扯出一块还算干净、但沾满浮尘的硬麻布,随意地将手上还在渗血的伤口连同陶片碎渣一并裹住,胡乱缠了两道,打了个死结。动作粗粝,没有丝毫对伤痛的在意,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草率。
几日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碾过朱雀大街湿冷的石板路,停在了位于街尾、挂着“瑞合祥”旧匾、门脸狭窄低调的一家绸缎铺子后门巷口。
没有通名,无需求见。
车帘掀起一角。
“李”字腰牌无声地在那守门老苍头眼前晃过一丝微光。
木门内侧的厚重门闩便从里面轻轻滑开,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门内是条仅容两人侧身而过的窄巷,光线晦暗。陈默掀帘下车,脚步无声踩在积了薄灰的石板上。一个穿着粗布短褂、脸上带着木讷笑容的矮胖伙计已经侧身等在门边,像块嵌入墙壁的背景板。
“贵人这边请。”矮胖伙计的声音也透着股刻板的温顺,躬身引路。穿过布满陈年布匹染剂味道的前堂仓库,后面竟另有一番天地。曲廊小院,积雪薄薄地覆盖着假山湖石,池水结着透明的冰凌,一座精巧暖阁坐落在池边。
暖阁的门从里面被拉开。
李玄都正盘腿坐在临窗的暖炕上,面前小几上摆着一盘堪堪只下了四五子的玲珑残局。暖炕下烧着热热的银霜炭,阁里暖意融融,弥漫着一股清冷的梅花暗香和上等墨锭的松烟香气。他抬眼看向门口,脸上惯有的那种温吞笑意在看到陈默的一瞬间僵了一下。
眼前的陈默。
一身素麻孝服未除。
脸色在温暖的炭火气中依旧苍白如纸,颧骨凸起,眼窝深陷,唇上干裂的血痂也未褪尽。
最刺目的是那双眼睛。
沉得像结冰的深潭,不见往日那点或隐忍或讥诮的微光,只剩下一种几乎能吸附光线的、冰冷的死寂。
深潭底下,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寂静地燃烧,无声无息,却带出灼人的高温。
“……安乐公?”李玄都放下手中捏着的棋子,起身时袍袖拂过炕几边缘,语气带着试探性的讶异。
“李大人。”陈默开口,声音哑得像是两块糙石在摩擦。没有寒暄,没有迂回。门在他身后被那矮胖伙计无声地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