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里暖香依旧,棋盘上寥寥几子黑白分明。陈默的声音不高,语速甚至不疾不徐,却像一把蘸满了北风碎冰渣的钝刀子,一下下刮在暖阁氤氲的空气里。
“腊月廿三,夜,宫门御赐糕点,糖衣裹鹤顶红。”
“腊月廿七,申时三刻,礼部衙门外街角,十三支燕尾弩箭分三路齐发。”
“除夕夜,三更,我宅邸,北莽影楼‘夜枭’小旗级刺客,口衔断魂丹,被石灰迷眼后,撞入夜香桶。”
“正月初三,城外雁栖别院外密林,忠毅伯请宴,返程遇绊马索,刺客七人,弩弓、短刀、毒蒺藜。后确认,‘夜枭’、‘蚀骨瘴’。”
“正月初七,夜,宅邸再遭袭。陈忠被掳。手法诡谲,开锁无声,碎床无声。留镖为证。后……确认,乃南楚‘幽影’。” 陈默顿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仿佛咽下了一口滚烫的砂砾,“三日前,城外废弃义庄。人救回。但……伤及根本,不治。” 最后两个字,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却重逾千钧。
李玄都脸上的温吞笑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立在暖炕前,宽大袍袖下的手无意识地收拢。眼底的温和被一种巨大的震骇和凝重取代。影楼夜枭……南楚幽影……毒杀、伏击、掳掠……目标直指这位崭新出炉、看似根基尚浅却已搅动京师风云的文魁!这已远超党争倾轧的范畴!
“当街伏击……刺杀功勋?还敢掳人作质?!”李玄都的声音终于染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惊怒和冰冷,他猛地盯住陈默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北莽……南楚!他们当我大渊京城是他们的跑马场么?!何至于此?!”
“为什么?”陈默的唇边弯起一个冰冷细微的弧度,几乎不能称之为笑,“或许……是为了虎符。”
他缓缓抬起右手。那只裹着肮脏麻布、渗出血迹的手。将掌中一直紧握的、染着自己血污的那半块暗铜古符,轻轻搁在了李玄都面前的黄花梨木炕几上。兽首狰狞,在温润的木色和暗沉铜光之间,那点未干涸的、暗红的血渍,异常刺目。
李玄都的目光死死定在那半枚虎符上!瞳孔如同遭受重击般猛地收缩!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他豁然抬头,看向陈默的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和一种骤然洞悉庞然大物冰山一角的巨大危机感!
“前太子……”李玄都的声音干涩异常,每个字都像是从喉间用力挤出来的石头,“原来,他们盯上的是这个?” 不仅仅是要拔掉这颗碍眼的钉子!他们真正的目标,是那足以号令东宫旧部、搅动京畿兵甲的前太子密符!而陈默,是那把可能唯一能找到它的钥匙!
“李大人。”陈默的声音依旧嘶哑平静,目光却如同实质的钢针,刺破李玄都眼中的震动,“我只知,一而再,再而三。步步紧逼,刀刀见血。如今,他们连垂死老人,都不放过。我这身文魁袍服,护不住自己,护不了身边人,更护不住……圣上所赐的那点体面。”他微微停顿,看着炕几上那半枚滴血的铜符,再抬眼时,眼中那点熔岩般的意志灼烧得更盛,“我知李大人你……有眼线,有路子。我要的很简单。”
李玄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暖阁里上好的银霜炭气也压不下那股瞬间涌起的寒意。他看着陈默那双冰冷燃烧的眼睛,脸上的凝重最终化为一种近乎肃然的决断。他缓缓抬手,对着陈默,极其郑重地一揖:
“陈公爷,今日之言,玄都……必密达天听!”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锤在砧板上,“影楼、幽影联手作祟,公然于京畿行刺掳掠当朝功勋,此乃我大渊之耻!当务之急,需肃清城狐社鼠!”他直起身,眼中精光一闪,“我会立即调动可信人手,全力清查南楚幽影可能潜藏之据点!同时加派人手,务必保证公爷近期安全无虞!至于更深的水下……还需公爷……”他目光扫过那半枚染血的虎符,意思不言自明。
陈默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微微颔首:“有劳李大人。”
……
小院的门重新关上。
院中的萧索似乎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意。
“二狗!”
陈默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院里的死寂,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穿透力。
缩在灶房角落、正用烧火棍有一下没一下拨拉着冷灶灰的刘二狗猛地一激灵,像受惊的兔子般弹了起来。抬头撞上陈默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再无往日的恹恹和隐藏的疲惫,只有一种清晰冷硬、近乎命令的意志。
“从今天起,院里的人手,听你的。”
刘二狗目瞪口呆,手里的烧火棍“哐当”掉在地上,砸起一蓬冷灰。
“老屠!”陈默的目光已经扫向正在角落磨刀石上吭哧吭哧蹭剁骨刀的老屠。“带着你的人,听刘二狗调遣。钱不够,去账上支。”他手指向屋内方向,“记着规矩:轮值护卫。只此一事。明白?”
老屠握刀的手一顿,布满横肉的脸上先是一愣,随即爆起一股狠厉的凶悍气,他狠狠啐掉嘴角叼着的半截干草梗子,把剁骨刀往腰带上一别:“东家放心!钱给足,规矩明白!老屠这条烂命就钉死在院里!谁再敢伸爪子,先从我身上踩过去!”
陈默没理会他表忠,目光又落回呆若木鸡的刘二狗身上,从袖中掏出几张簇新的宝钞——面额不小:“钱,拿去。去寻人。懂规矩、讲信义、有真本事的。镖局的拳师,退下来的老卒,街面上名声好、肯讲规矩的硬点子。月钱,可翻倍!但进院前话要说死——敢吃里扒外,乱打听的,走之前留点‘念想’!”
刘二狗哆嗦着手接过那几张沉甸甸的银票,喉咙滚动几下,终于咬紧牙关,眼神里那点茫然被一种“豁出去了”的狠劲儿代替:“东家……狗儿…懂了!定给您寻些顶用的好手来!” 他攥紧了银票,转身就往外跑,脚步竟没了平日的拖沓。
陈默不再看他,视线投向蹲在墙根下,正翻来覆去研究一块新卸下来、带着老旧锁头孔洞的门栓木头的锁匠胡麻子。胡麻子感受到目光,立刻灵活地直起身,眼神锐利又带着点市井的油滑精明。
“胡师傅。”陈默走到那块门栓木板前蹲下,手指划过木板边缘那些沟壑纵横的朽蛀痕迹和锁头留下的空洞,“锁,要结实。但……不止锁头。”
胡麻子小眼睛一眯,嘴角习惯性地勾起一点弧度:“公爷的意思是……”
陈默捡起地上半块碎瓦片,在冻硬的土地上随意划拉起来。
画圈。
又画叉。
再用枯枝指着墙根某些位置、窗棂下的缝隙、门坎后的石板……
“……这里,可加翻板,暗钉。……此处,吊索牵机,钩连顶棚……墙角杂物堆,不妨藏些石灰粉包,绳索牵引……对了,屋顶瓦片下,设几处‘惊喜’如何?一踩即陷,翻网罩人……”他声音平静,仿佛在安排布置一间普通仓库。
胡麻子刚开始还带着职业性的审慎,越听,眼睛睁得越大!里面那点油滑劲儿褪去大半,转而露出一种难以置信又隐隐带着兴奋的光芒!这些法子?!虽粗糙刁钻,却刁钻得……太阴毒也太巧妙了!关键是很多想法跟他的开锁行当完全不沾边,但又妙在出其不意!
“……明白了!明白!!”胡麻子一拍大腿,搓着手,看着那院子的眼神像看一块待雕琢的绝世璞玉,“这事儿……公爷放心!交给我!保管给这院子……织张结实又够‘劲道’的网!” 他显然被这充满市井刁钻阴损的“陷阱设计大赛”点燃了热情,立刻埋头研究起那些被陈默划拉过的点位,嘴里还念念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