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一角的枯树枝上,一只缩着脖子的肥麻雀似乎被这院中骤然弥漫起来的某种冷硬而紧张的气氛惊扰,“扑棱”一声,振翅飞起,撞落了枝头几点残雪冰晶,在稀疏的阳光下划出一道短暂的碎芒,落向对面矮墙根外某处屋檐投下的狭长阴影里。
檐下阴影最浓的角落深处,一个模糊到几乎融入墙壁的影子,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有人在那里,无息地、长久地靠着冰冷潮湿的砖墙。那动了一下,也只是将几乎凝固在瓦檐下的视线,重新聚焦在院里那个素麻孝服、立在风中的身影上。
院内。
陈默转过身。
背对着矮墙的阴影。
也背对着胡麻子那兴奋的比划和老屠沉闷的磨刀声。
唯有手中的那半块虎符,冰凉沉重。
日光吝啬地落在他指尖。
那点冰冷的、凝固的、如同凶兽之心的暗铜幽光,映在他同样冰冷的瞳孔里。
小院的门闩再次落定。
远处长街隐约的人声车马声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他低头。
再次紧握那半枚符。
指腹下的铜质依旧冷硬。
但此刻掌心传来的,除了冰冷,似乎还有一丝潜藏在地下、即将破开冻土的灼热脉动。
雪后初晴,瓦檐上融化的雪水沿着冰溜子滴落,砸在石板街上,嗒、嗒、嗒,像无数个小小的更漏在计数。寒意凝在人的眉梢鬓角,呵气成雾。
国子监那排老旧的松柏树下,人却挤得密不透风。新晋文魁安乐公在辟雍(国子监核心讲学大殿)前开讲。讲《破阵子》,更讲忠义。没有引经据典的繁复,没有生僻词句的堆砌。从边关老兵口中听来的血肉沙场,到东宫夜话里听闻的权谋倾轧,再落到此刻京畿街巷间无声流淌的刀光血影。嘶哑的声音不高,穿透力却惊人,砸在冻结的空气中,带着冰碴子的锐利和铁锈的血腥气。
“……何谓报国?” 灰白日光穿过古柏虬枝,落在陈默一身素色澜衫上,他眼神扫过阶下黑压压的监生士子,“岂止是金戈铁马?京华亦是沙场!忠诚在心,是行于事,更是辨于形!识糖衣包裹之砒霜,明醇酒背后之毒刃!身处迷局,心不能盲!为社稷计,为己身守,皆不可退!今日不言退路,唯问——吾等赤心,敢向谁剖?!”
话音砸在空旷的辟雍前,激起一片死寂。随即是低低的、压抑不住的嗡鸣声,夹杂着吸气的嘶嘶声。几个年轻监生涨红了脸,紧握了拳头。也有身着华服的世族子弟面色变幻不定,袖中的手暗自捻动。
陈默立在阶上,素袍映着残雪冷光。他只讲忠义,却字字句句浸透着刚从京郊新坟带回来的冻土腥气。台下暗处,不知多少道心思各异的视线交织碰撞。影楼的眼?宋家的探子?他不在意。蛇引出来了才好。
讲学毕,人群缓缓散开。陈默谢绝了祭酒留饭的邀请,步出国子监古朴肃穆的大门。寒风卷着残余的雪沫扑面而来,带着市井特有的、混杂着汤饼膻气和劣质炭火的气息。
一辆半旧的蓝呢四人抬暖轿停在阶下。轿帘垂着。刘二狗抱着暖炉在一旁候着,脸冻得通红,眼珠子滴溜溜警惕地向四周乱瞟。他身后,站着六条汉子,气质各异。
领头的正是老屠,那把厚背剁骨刀今天没明晃晃挂着,用块油布裹了揣在怀里,只露出一截刀柄。他左边是个脸上带疤、腰杆挺得笔直的矮壮汉子,姓孙,退下来的老边军斥候;右边一个身形略显单薄、眼神却灵活如狐猴的,正是胡麻子,怀里鼓囊囊不知揣着什么小玩意。其余三人也非善茬,一个目光沉凝如水的短打汉子双臂环抱,脚下生根;一个背着张包铁边的大圆藤牌,盾牌表面绷着几层结实的油浸水牛皮;最后一个精瘦得像竹竿的汉子,腰间盘着一卷暗绿色的皮绳。
这就是刘二狗这段时日重金拉起来的草台班子。没有世家豢养的豢养死士那份沉敛杀气,多了几分草莽狠厉和市井钻营的实用刁钻。
“东家,轿子备好了。”刘二狗上前一步,声音压得很低。
陈默微微颔首,目不斜视地上了轿。
轿子起行。不是来时僻静的路径,反倒穿行在几条颇为繁华的街市。叫卖声、车轮声、行人的喧嚷声嘈杂交织。
行至一处相对开阔的丁字街口。前方左侧是家绸缎庄,生意兴隆,挂着厚厚的棉布门帘挡寒气;右侧则是间新开的脂粉铺子,门脸亮堂。街口一角有个热气腾腾的面摊,旁边还有个支着糖画架子的老头,正拿勺舀着滚烫的金黄糖浆,灵活地在光洁石板上勾画着小兔子。
暖轿行至丁字口正中。
就在此时!
异变陡生!!
“让开!马惊了!!”一声凄厉惶急的呼喊,伴随着拉车马匹受惊般的高亢嘶鸣!刺穿了街市的嘈杂!
左侧绸缎庄那厚厚的棉布门帘被猛然掀开!一辆满载着刚染好、颜色艳丽夺目的布匹包裹的马车,如同脱缰的狂兽,带着巨大的惯性轰鸣着冲出了铺子!那驾车的老汉满脸惊骇绝望,双手死死拽着缰绳,口中兀自嘶喊:“拦不住啊!快让!”
马车如同失控的巨锤!车厢里的沉重布匹使它冲击力更为可怖!直直朝着陈默的暖轿侧面狠狠撞来!距离不足五丈!
“护东家!”老屠的吼声如同炸雷!他反应奇快!几乎在车冲出铺帘的瞬间就已扑出!
但有人比他更快!
几乎是马车冲出布帘的同一刹那!
绸缎庄二楼紧闭的雕花木窗猛地被撞开!寒光乍现!不止一支!而是左右三个窗口!五支乌沉沉的燕尾强弩箭破空而来!发出尖锐凄厉的死亡尖啸!劲风撕开冰冷的空气!直取暖轿轿窗!以及轿门附近老屠的身影!角度刁钻狠辣!
楼上的弩箭破空声与马车侧撞的轰鸣几乎在同一个心跳内发生!阴狠歹毒!这是要逼开护卫,强杀轿中之人!
然而——
噌!
一道沉重的闷响!那背藤牌的保镖在刘二狗尖利的“盾!”声出口之前,身体已如同磐石般横移一步!宽厚坚实的包铁藤牌如同半扇门板,间不容发地竖在了暖轿左侧!牢牢护住轿窗!噗!噗!噗!三支劲弩狠狠钉在厚韧的牛皮蒙面上!其中一枚竟穿透了第一层牛皮,箭头卡在密实藤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