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子时刚过。
下弦月不知何时已爬上中天,清冷的银辉洒满农庄后院那片光秃秃、新铺了碎石渣子的平地。寒风格外大,呜呜地贴着地皮嘶嚎,卷得人透心凉。
十二盏东西分列排开。
丈宽的新扎篾骨,蒙着浆透晾干的厚重麻布。油布口袋般被寒风扯出哗啦轻响。篾骨下吊着的木盆铁架子下,没有压风的铁皮石块,而是坠上了几样新的物件。
不是什么铁疙瘩。
是一卷一卷……用粗麻线串起、边缘烧出毛边的厚实棉布!灰白的棉布浸透了水,沉甸甸地坠在篾骨支架下方的粗绳上。那棉布上,清晰可见一排排刺目惊心的……血红色大字!
那字歪歪扭扭,并非笔墨书写,而像是用某种极其粘稠的泥浆样东西,厚厚地涂抹上去的!那颜色红得妖异!朱砂?不,农庄可没有朱砂!浸透了磨刀青石缝里刮出的铁锈烂泥、混着煮开后发黑变稠的牲口血?浓稠地在布面上板结成一片片厚痂般的污渍,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暗沉发褐、却又在寒冷气流中愈发干涸刺目的瘆人红光!那字迹扭曲但足够刺眼——“贪赈粮者诛”!每一卷都是五个字!字字腥臊!
最中间那两盏最大的天灯篾架底下,更是用粗绳串着几本泛黄发旧的账簿册子!册页被强行撕开,用粗麻线装订在细木条上!封皮上用同样暗红刺目的浓稠泥浆,涂抹着更大、更扭曲狰狞的两个字——“赵谦”!
“绑结实!麻绳搓水!别他妈烧一半断了!”刘二狗哑着嗓子指挥,声音在风里抖着。
他和另一个汉子,手都厚厚裹着两层发硬的割草老羊皮手套。动作笨拙却竭力麻利,将浸饱了松油火把头的长臂杆子,一根根用湿麻绳仔细捆扎固定在木盆铁架之下。又反复检查固定每一卷沉甸甸的“血书布条”。手被羊皮捂得闷热刺痒,又被手套外沾着的铁锈血泥寒气冻得发麻。
所有的火把头都被赵大锤用他的办法重新浸熬过。松油粘稠得几乎要凝固,里面掺了些砸成极细粉末的松针末。燃点低,火势大而稳定。
十二盏硕大的骨架在风声中沉默站立,如同等待军令的死士。篾骨的阴影如同伸展的枯瘦手指,交叉投在冰冷的石渣地面。
陈默裹紧羊皮袄,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脸上没有兴奋,没有紧张,只有一片融入夜色的、沉到极致又冷到极致的静。袖口处,那粒被捻掉的纽扣被按在指腹下,硌着皮肤。他听着风声,估摸着时辰。
“……点!”声音被风声撕碎。
十二盏灯下同时亮起火光!不是一支火把!赵大锤的方子果然凶!新浸的火把瞬间爆开明亮的黄白色火焰!松针粉末噼啪作响!
鼓胀!
十二个巨大的黑影在汹涌上升的热流中同时鼓胀!紧绷的声音在风中如同沉闷的雷!新浆的油布接缝死死绷住!湿沉的“血书布条”在热浪的熏烤下迅速失去水分,干硬!铁锈血泥的字迹,在火光照耀下,颜色愈发暗沉狰狞!如同被炙烤干涸的污血!
离地!
缓缓拖拽着底部的绳索!
攀升!
如同挣脱禁锢的凶神!
升入铅青色的、透着月光死气的冷冽夜空!一丈、三丈、十丈!如同十二轮被点燃的冥界血月!火光明亮!血红的布条悬挂在火盆下方,像巨大的招魂幡!在寒流烈风中剧烈地颤抖摇曳!
黑暗里蛰伏的庄户,被强忍惊呼的抽气声此起彼伏。那悬在半空、喷着火、晃着“血书”的奇景,足以令任何人胆寒!
更诡异的是!天灯下方捆绑布条和账册的绳索!所有灯!都在中段位置绑上了一根细细的、不起眼的浸油短麻绳!绳头上糊着厚厚一层湿冷的……白磷粉团!
火光舔舐!
温度持续升高!
火光烤热了布条,更一点点逼近那些湿冷的磷粉!赵大锤搓着冻裂的手指,死死盯住空中那抹细小但刺目的白!
天灯群在风力推送下,带着沉重的呜鸣声,直扑远方县城模糊的轮廓!灯火如同鬼魅之眼,在夜空中缓慢移动。
县城方向!远远的已能看见几点更密集的灯火!那是城西仓!旁边就是顺兴坊蔡掌柜偷偷指点的……赵谦入了暗股的“聚宝盆”赌坊!几层楼高的骰子招牌在冷月寒霜下依稀可见!赌坊里正是赌徒们血战方酣、昏天黑地的时辰!
近了!
越来越近!
赌坊楼顶值夜的护院打手揉着惺忪醉眼,推开了暖阁的窗透气,骂骂咧咧这破风刮得人脸疼!
推开窗!
他动作一僵!
眼珠子猛地瞪圆!几乎撑裂眼眶!
酒瞬间全醒了!
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脖子的“嗬嗬”嘶鸣!如同见了鬼!
只见前方铅青色的夜幕低垂处!
十数盏燃烧着烈焰的庞然大物!
如同从地狱涌出的烈火魔眼!
正黑压压地!沉默而凶戾地!直扑赌坊顶楼的上空!
更骇人的是!所有火盆底下!全垂挂着暗红色、扭曲狰狞、如同凝固血浆写就的巨大布条!“贪赈粮者诛”!那刺目的血红被下方猛烈的火光照耀!如同滚烫流淌的腥血!
中央最大那两盏!底下用粗绳吊着的竟是……分明是他东家赵谦老爷开年新刻的私章图样和那几句账册上的墨字!同样被污血一样的浆液涂抹覆盖!最刺眼是那两个蘸满了血泥、歪歪扭扭的——“赵谦”!!!
“走……走……走走水啦——!!”
“快跑啊——!老天爷降天火啦——!!”
“妈呀!血……血字!血书诛赵谦!!!”
“天火烧赌场啦——!!”
凄厉变调的嘶吼瞬间撕裂了城西的寂静!如同冷水泼进滚油!整条街瞬间炸开了锅!赌坊里打盹的、吆喝的、推搡的、输红了眼赌命的……所有人疯了似的涌向门窗!惊恐踩踏!桌椅被掀翻!金银骰子骨碌碌滚落满地!
无数双恐慌的眼睛从门窗缝隙里伸出来!看向夜空!
就在这时!
异变再生!
夜空中!那些悬浮在赌场上空不过十数丈的天灯!
最中间那两盏挂在赵谦名姓账册上的短麻绳!终于抵不住火光持续的烘烤!糊在外层的白磷泥猛地爆燃起来!微弱的绿光一闪!
浸了油脂的细绳猛地点燃!烧得极快!
“滋啦!”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
挂有“赵谦”账簿的那根绳索应声而断!
两本浸透了腥臭“血泥”的账簿从半空翻滚坠下!如同断了线的血色风筝!
账簿在坠落中被流窜的明火引燃!瞬间化作两个剧烈燃烧的火团!猛地砸向赌坊顶楼的瓦面!
轰!
火星暴散!碎纸灰烬如同黑色的蛱蝶!
几乎同时!
空中那十二盏天灯下悬挂的、写着诅咒血书的棉布条!所有捆扎固定棉布条的粗麻绳都被那瞬间燃爆的火舌舔到!浸了水的麻绳发出嗤嗤声,最外层被猛地点燃!
布条开始疯狂摆动!
“噗——轰!”
数道微弱的闷响在不同位置爆发!几处糊得最厚的磷粉和浸油绳头猛烈燃烧!火焰顺着绳索疯狂蔓延!几乎是眨眼间!
十二条硕大无比的棉布“血书”!
如同被点燃的巨大冥币!
在赌场上空十数丈的夜空中!
在成千上万惊恐交加的注视下!
瞬间!猛烈地集体烧了起来!
焦黑卷曲的布条边缘,暗沉血红的“诛”字在冲天烈焰中扭曲变形!如同一朵朵于地狱绽放的死亡之花!
焦糊带着腥气的灰烬如同泼洒的黑雪!混着燃烧账簿的余烬!扑簌簌降落在惊慌逃窜的人群头顶!落在赵谦赌场热气腾腾的骰子牌匾上!落在“聚宝盆”那金漆剥落的匾额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