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沉得如同一锅稠糊的墨。秃坡顶上的布幅只剩下风撕扯布帛的呜呜声,比前几日的寒风更显凶厉几分。
土坑草棚外北风狂啸!刮在脸上竟如同细砂纸在打磨!厚实的布幅在五丈高的架子顶疯狂挣扎扯动!如同垂死挣扎的巨枭!绑缚布角的活动横木被风扯得吱呀作响,几乎要被生生拗断!
当值的是个小年轻孙旺,缩在草棚避风的角落里,脸冻得青白,死死抱着长矛杆子,紧张得牙齿咯咯打架。棚顶上扑簌簌落下的尘土灌了他一脖子。他几次想起身去坑壁上挂的破铜盆里取木槌,可一探头,棚外那如同鬼哭的风声便吓得他直哆嗦。
就在这时!
正北方向!虎跳涧再往北,那片更靠近莽莽山原的地平线尽头!
一道极其微弱的、猩红跳跃的火光突兀地穿透了浓厚的黑暗!
火光!
起先只是一点豆大般的星!在死寂的暗夜里格外刺眼!紧接着,像是被无形的风推了一把!
那点星火猛地一窜!一股更浓烈的、夹杂着干枯松针和烂草腐叶燃烧的狼烟猛地腾空而起!赤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无边的夜幕!滚滚浓烟如同墨汁倒灌,瞬间扭曲升腾,勾勒出巨大的、狰狞的狼烟柱!猩红,狰狞,带着赤裸裸的杀伐之气!赫然是边军最忌惮的“一道狼烟”——示警!大股不明身份之敌正朝此方向迫近!
“烟!狼烟!北!北面!”小孙旺几乎是撕心裂肺地破音惨叫!腿脚一软,瘫坐在地!
与此同时!
农庄墙后鸡舍里一只打盹的半大公鸡猛地炸了毛!伸长脖子惊恐万状地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咕呃——!”打鸣!
如同撞响了警钟!
牲口棚里牲口瞬间骚动!毛驴惊恐地蹬踹圈门!
棚外风声、狼烟、牲口惊叫炸作一团!小孙旺惊恐抬头!只见顶高那两块被狂风撕扯的黑布红布早已扭作一团!被飓风扭卷成狰狞的形状!根本分不清红黑!
“拉……拉哪个……啊?!东家!布……布缠……缠死啦!”小孙旺彻底崩溃,抱着矛杆涕泪横流!腿肚子抽筋,爬都爬不起来!眼看要误了大事!
一个蹲在坡底背风阴影里、裹着破羊皮的老庄户,原本沉默如山石。此刻猛地睁眼!浑浊的眼瞳骤然缩紧!死死盯住那北面狰狞的赤红狼烟柱!又飞速扫了一眼头顶正被狂风撕扯得七扭八歪、几乎绞成麻花的红黑布幅!
电光石火间!
老庄户动了!
他枯瘦但极有爆发力的身体如同脱弦之箭!猛地冲入草棚!根本无暇细看那四个绳套!那双布满老茧如同树皮的手,精准无比地如同扑食的鹰爪!狠狠抓住了绳套正中那根——那是捆扎固定布帆边沿风绳的绳结环扣!
用尽全身力气!死命向下狠拽!
刺啦——!
绷到极限的皮索摩擦滑轮辋的声音令人牙酸!同时!捆扎在麻布边沿用来抵抗强风的粗风绳猛地绷紧!如同勒住了巨兽的缰绳!
顶上纠缠撕扯的红黑两幅巨布陡然一震!在飓风最猛烈地鼓动下,最外围的黑色布幅竟被这股巨大的蛮力生生从纠缠撕扯中勒直绷紧!借着回旋的气流猛地一抖、一扯!
哗——!
如同巨大的夜枭在黑暗中猛然振翅!
在狂暴的风声中,一声布帛被巨大力量撕扯开的裂帛之音格外刺耳!
那沉得几乎吸光的浓黑色巨幅!竟在满天摇曳撕裂的红色布影中,如同冥海破冰!骤然翻起!猎猎铺展开来!沉重!肃杀!占据了整个视野的最中央!
在五丈高的死寂夜空中!在远处猩红狼烟柱的映衬下!黑得如同一块从天而降的、预示死亡与刀兵的巨大碑石!
秃坡顶上!
一面巨大、纯粹!如同深渊之眼的纯黑布帆!彻底展开!在北风的狂舞中猛烈鼓荡!无声地指向狼烟升腾的北方!
庄内!正紧张伏在矮墙垛口观察北面动静的影七,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坡顶!当那纯粹无光的黑色巨幅完全展开的刹那!他眼中精光爆射!
无声的手势迅如疾风!
早已按命令潜伏在庄后几条早已干涸的旧土沟壑中的几道黑影!如同闻到了血腥的狼群,瞬间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土坷垃微微被带动的沙沙声响!
北风呼啸,卷起枯草烟尘。虎跳涧方向,靠近山道垭口灌木丛生的干沟壑里。六个身形矫健、穿着贴身皮袄的陌生汉子正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贴地潜行。腰间反插着带弧度的北地弯刀和绳钩。
就在领头的汉子抬头,想再次确认方向时!
他的动作猛地僵住!
坡顶方向!
那片漆黑深沉的布帆如同死亡的旗帜,在凛冽北风里狂舞!巨大!沉重!无声却震耳欲聋!
如同死亡的宣告!精准指向他们潜行的位置!
“……黑……黑旗?!”
那汉子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不可闻的抽气!瞳孔瞬间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猛窜上天灵盖!他猛地扭头朝同伴嘶声低吼!声音变调:
“有埋伏!退——!”
轰!轰!轰!
就在“退”字出口的瞬间!
早已在黑暗中蛰伏到极限的捕杀之网骤然收紧!
暗处爆发出刺目的火光!短弩的厉啸如同死神的咆哮!
紧接着是几声绝望的闷哼和利器撕开皮肉的闷响!
沟壑里的惨嚎与兵刃撞击声瞬间炸响!又如同被掐断喉管的鸡,瞬间戛然而止!只余下风吹过草丛的呜咽和浓烈的血腥气!
风依旧紧。吹得坡顶巨大的黑色布帆如同裹尸布般猎猎作响。庄后的打谷场上,影七提着滴血短刀走来复命时,老周佝偻着腰,拄着把卷了刃的破镰刀,一动不动站在坡底那简陋绳轮土坑旁,仰着头。
黑布如同浓墨倾泻,沉沉悬于五丈寒空。
远方那道猩红的警告狼烟已渐渐黯淡。
“一块布……”老周喉咙里发出极其模糊的、如同硬物摩擦的声音,“……一块布……抵得上三十个溜边的耗子腿啊!”他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抬起来,指头在空中虚点了一下,似乎在触碰那无形的影子。满是褶子的脸上,第一次清清楚楚地透出一种近乎失神的震动和……敬畏。那敬畏如同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浑浊眼珠的每一道裂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