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夹在霜雪初融的溪水里淌进庄子。是陈默故里清水县王里正家的儿子跑断了腿送来的信。薄纸一张,字迹潦草带着水腥气:“久旱无雨,河床坼裂如龟背。麦苗枯黄,王老四因欠租被牛鞭抽烂背脊骨,性命堪忧。”
庄子灶屋烟囱冒着稀薄的灰烟,灶膛里塞的是湿柴禾。陈默展开那卷沾着泥点的薄纸,指腹在纸上“坼裂如龟背”五个字上捻过,那字迹似乎还带着焦土的腥味。他没抬头,对蹲在门口削竹片的赵大锤道:“齿轮组的模子,还留着么?”
赵大锤那身油渍麻花的罩衫肩头赫然是几道被篾片划破的血口子,闻言猛地抬头,灰蒙蒙的眼底那点沉滞骤然裂开一丝缝,浑浊与偏执的光交杂闪过!
他喉结滚动一下,没吭声,手里的短刀在竹节上刮出刺耳的尖响,只重重“嗯”了一声,鼻音浓重,像憋着劲儿的蛮牛闷哼。
铁匠铺子角落的泥炉灰烬堆里,抠出了三个沉甸甸的、磨得发亮的厚木齿轮胚子,内里嵌着寒铁打造的辐齿,闪着幽光。
车轮碾过冻得硬邦邦的官道又转上坑洼的乡间土路。两辆破旧的驴板车上,横七竖八堆着新伐的青皮桦木杆子、几捆浸了桐油的新麻索,最底下压着的便是赵大锤连夜赶制的几组包了铁边的木轮齿轮、铁打的活动摇臂和厚实的铜线辘轳。东西上面铺满干草挡灰遮眼。风吹得草屑乱飞,沾在前头引路的老周一头一脸,也落了陈默肩膀一层灰。
清水县。眼前熟悉又惨淡。
村头那棵百年老槐,虬枝僵硬得像冻伤的爪子。树下沟渠早已干透,结了一层灰白色的碱壳。远远望过去,大片大片的田地像被烧焦的破烂毡子铺在地上,黄里透着一种病恹恹的死灰。田垄间零星几株麦秆蔫头耷脑,秆子干瘪得如同缩了水的竹篾片,顶上麦穗稀稀拉拉,蒙着厚厚的尘土,灰黄萎缩得几乎看不出来那是曾能结实的粮食。风一吹,地里就卷起一道道细细的土烟。空气里是浓重的泥腥味和一种绝望的灼烧感。
王老四的家就在村尾。没有院门,几根歪斜的木桩支着个塌了半边的黄土矮墙。院子里更显荒芜。陈默踏进去,脚步踩在硬得硌脚的龟裂土皮上,发出细微的“咔吧”声。墙根下蜷着一个人影,裹着件辨不出原色的破烂棉絮。听见有人进来,身子极其细微地缩了一下,带动身上盖着的破席子发出沙沙的响动。
陈默蹲下身。
席子掀开一角。
一股浓烈的草药混着血肉腐烂的甜腥气扑面而来。王老四赤裸的上半身趴在一块光溜溜的门板上,后背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肉。皮开肉绽!血痂与溃烂的脓黄创面交织在一起,新抽的鞭痕高高鼓起,像一条条紫黑色的蚯蚓虬结在背上,深可见骨!伤口边缘的烂肉翻卷着,渗出暗黄色的脓液。
他下巴死死抵在门板的冰冷木头上,枯瘦的面颊凹陷得像个骷髅,嘴唇干裂发白,只有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喘息证明他还活着。听见动静,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细缝,眼神浑浊涣散,像蒙着一层厚重的死灰。
院里死寂。空气粘稠沉重。
墙角水缸倒扣着,底部裂开一道大缝,蒙着厚厚的尘土。几个干瘪的藤篓歪在墙角,空空如也。灶棚的破席门板耷拉着半边,露出冷锅冷灶。
“……东……东家……”王老四喉咙里滚出破风箱似的、不成调的两个字音,带着撕裂的绝望。眼角干涸的泪痕与汗渍和尘土混成一道浑浊的泥印,滑进耳后的乱发里。
陈默的目光落在他背上那纵横交错的鞭痕和脓血烂肉上,片刻,缓缓移开。指腹在身侧冻得发僵的泥土裂口边缘碾了一下,刮下一点冰冷的细土粉。那粉末落在龟裂的黄土裂纹里,瞬间被吞噬不见。
第二天。
那断流已久的葫芦河上游枯洼地里,被清理出一片足有半亩地大的硬土坑。十架高大笨拙的木风车骨架,如同等待羽翼的巨兽骸骨,矗立了起来。老周领着一群同样枯瘦干瘪的佃户埋头苦干,挖沟打桩。沉重的铁锹、镐头带着股闷狠劲儿砸在硬土上,发出“梆梆”的闷响,土星四溅。汗珠混着泥灰滚落。
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麻木地挥舞工具带来的一丝机械般的生硬。王老四那惨状如同鞭子抽在每个人背上。
坑内深处掘出的黄土被一筐筐运走。几口村里仅剩勉强能箍出水的苦水井被掏空。浑浊的泥水引进了沟渠,沿着架设好的陶管缓缓下渗。更深处凿岩的汉子们喊着嘶哑的号子。
老周浑身泥浆,像刚从泥塘里捞出的困兽,嘴唇干得沁血泡。他用袖子胡乱一抹嘴,对旁边的儿子吼:“下!卯死了!拿石头楔住!别让水蛇钻跑了那点油腥!”
赵大锤带着几个人抬着沉重的厚木齿轮和铁辘轳组过来时,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裸露的脖颈上青筋暴起。他没二话,指挥着用粗大的铁栓把厚木底座夯进坑底预留的石窝,再将巨大的铜线辘轳吊起,齿轮咔嚓咬合的声音沉闷响起。大齿带动小齿,辐齿如同铁骨嵌入木槽,一层一层地绞紧锁死。
巨大的轮盘状风车叶翼骨架如同巨大的扇骨,被安装固定在竖起的铁轴顶端。
风车的帆布用的是最厚实的麻布,浆洗得发了白,此刻被一双双粗糙龟裂的手用力拉拽平整,绑缚在巨大的叶骨上。布面鼓鼓囊囊地绷紧。
起风了。
正是立春刚过的寒凉东风。
不大。
但持续。
“咯吱——嗡——”
第一架风车巨大的木制叶轮被风推了一下,生涩无比地转动了小半圈!木轴摩擦底座铜环发出令人牙酸的金石刮擦声!随即又停下。沉闷的声音如同临死前喉咙里的嗬嗬声。
所有屏息凝神观望的人心猛地一沉。
王老四被人用破门板抬到了地头,身子蜷缩在厚厚铺满枯草的地上,眼神涣散地望着那风车。枯黄的土地上卷起一小阵凉风,吹得他身上的破席沙沙轻响。他背上剧烈的痛楚被这细碎声音牵扯着,猛地抽搐了一下身体。干裂的嘴唇艰难地蠕动,却没发出一丝声音。眼中最后一点微光似乎又黯淡了几分。
就在这时!
赵大锤怒吼一声!如同被激怒的老熊!整个人扑向旁边早已蓄满水的泥渠!他抡起一根碗口粗的硬木桩!轰地一声!砸开早已用泥石封死的引水口!
“咕噜噜——!!!”
泥渠内蓄着的浑浊泥浆如同开闸的困兽!裹挟着草屑碎石猛地冲出!浑浊的水流冲向架设在风车下的水槽!巨大的力道冲击着水槽壁上安装好的铜辘轳!
哗啦啦——!
水冲辘轳!沉重的铜轮瞬间被浑浊的水流冲得猛转!带动下方联动齿轮飞速旋转!
第一架被东风推拽的风车巨轮!齿轮猛地被铜轮驱动!“
嗡——嘎嘣!”
一声脆响!生涩被硬力碾碎!
“呼——!” 巨大的木轮顺风猛地彻底转动了第一圈!
“哗啦啦!”带动水槽中那股混浊的水流猛地拔高、改变方向!冲进更高一级的引流槽!
第二架!被带动的齿轮链条咬合!
转!
第三架!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