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农庄。
一架半旧的四轮马车停在院门外。王疤瘌和几个盐商几乎是抢着从车上抬下一块沉重的物事!用红绸蒙着,足有半人多高,黄灿灿晃人眼!
掀开红绸!
黑檀木做底!四寸厚的镂雕万字纹边框!整块的浮雕镶金!正中四个狂草大字如同怒雷劈海,赤金打造:
“霹雳神工”!
王疤瘌激动得胡子乱颤:“公爷!公爷的宝贝竹筒!可给俺们盐丁汉子……添了条活命啊!”
李百万更是连连作揖,金算盘珠子晃得叮当响:“此匾!非公爷之功勋!何能匹配?!非公爷之神雷!何能保我盐道性命?今后公爷凡有所驱!青州盐户肝脑涂地啊!”
陈默站在门口。院墙根下靠着一排新糊的麻布火雷包,粗麻绳紧紧捆扎。他看着那块金匾上刺目的光芒,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风吹起额前几缕碎发,露出眉骨下那双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的眼睛。那目光掠过金光灿灿的“霹雳神工”,又沉沉投向庄外通往京城方向的荒芜官道。灰白的官道尽头,铅云低垂,如同凝固的铅块。
“霹雳神工”的金匾在农庄主屋墙角靠着,映着几缕透窗的惨淡天光,黄澄澄的色泽沉厚却刺目。陈默立在窗前,外头枯枝顶着几片将落未落的残雪,雪沫被风卷着,扑簌簌刮在窗棂上沙沙作响。桌上摊着一张草纸,墨迹半干,勾勒的却不是火雷、天灯,而是一幅笨重复杂的链条环环相扣、啮连巨大齿轮的草图,上面歪扭注着:“翻泥如龙”。
门外一阵急促拖沓的脚步声。刘二狗风尘仆仆撞进来,裹着寒气,脸上冻得发青,嘴角燎起几个焦泡:“东家!清水县那边……闹瘟了!”
信是夹在一捆晒干的断肠草藤里送来的。王里正用裹伤口的破布蘸着灶灰水写的字,歪歪扭扭:
“……河道淤死三年,开春一滴雨星也无……昨日……昨日王老四抬棺下葬……那棺板一开……人……人都臭了!背上的烂口子招来巴掌大的绿头蝇……嗡嗡钻蛆!抬棺的张老栓和两个邻舍……今早起不来……浑身发烫说胡话!眼下村子像蒸瘟病的笼屉……封了门!”
臭。纸上的“蛆”字和“笼屉”仿佛带着腐烂的酸腥气,隔着墨迹撞进鼻腔。陈默指腹压在草纸边缘,粗劣的纸面刮着皮肤,留下一道微白印痕。
“走。”
…………
清水县。眼前的景比信更刺心。
那条曾经蜿蜒绕村的青河,如今只剩下一道巨大丑陋的疮疤深嵌在龟裂的平原上。河床底朝天,干硬的淤泥被风吹日晒,裂开手掌宽的深壑,扭曲的纹理如同垂死痉挛的经脉。河床中央,一只巨大的蚌壳仰躺在干裂的泥床上,蚌壳被晒得灰白发脆,张开的缝隙里塞满泥垢和几根枯草,壳内残存的一点腐肉早已干缩黑硬,只残留着一股浓烈的腥臊绝望。风卷着河床深处的腥尘扑在脸上,混合着远处村子里若有若无的病气,堵得人喉头发窒。
岸上,几户低矮茅屋如同被遗弃的卵石,歪斜支着。灶头烟囱冰冷。王老四家那座塌了半边的院墙愈发破败,草帘门严严实实堵着。里面传出断断续续几声病入膏肓的呻吟,和女人压抑不住、低哑到刺耳的抽泣。空气死寂粘稠。
王墩子蹲在河床边一道最深的泥裂上,用树棍死命刮着脚下板结如铁块的干泥,虎口处震开的血口子渗出殷红,混入尘灰。他抬眼看向河对岸几片稀稀拉拉、早已枯死的麦田,眼眶赤红一片。嘴唇干裂起皮,哆嗦着,竟发不出一点声音。
陈默目光扫过干枯的河蚌空壳,又落在那笨重的草图上。图上,巨大的链条如骨架般贯穿始终。几个特意标大的粗墨点旁,注着:“硬木轮辋承力,寒铁锁链穿连,厚皮兜裹泥”。
“赵大锤!”陈默的声音在干裂的河风中劈开一丝缝。
“有!”铁匠沙哑的破锣嗓子立刻接上。他指着草图上那几个厚墨圆点旁歪扭标注的尺寸:“铁链?还得是寒铁的!寻常铁筋吃不住大牲口扯!俺回去就打!圈口厚!链环得咬死!一个卯口出不得差错!”
阿芷背着药篓,无声绕开王老四家那扇紧闭的草帘门,在院墙外背风的角落放下篓子。里面堆满了新采的白芷、防风根,还有几小捆晒干的雄黄石。篓沿插着几束味道浓烈的艾蒿。她捻起几根艾蒿枯叶,指甲掐破边缘油胞,细嗅那股辛辣的香气。远处村口传来几声拉得极长的哭丧响儿,和着风吹枯枝的呜咽。她抬眼望向河道方向,苍白的脸上无波无澜,手指却悄然攥紧了篓边一根断肠草干枯的茎秆。
…………
河道上游临时围起来的打铁棚烈焰灼人。沉重的石质风箱被两个壮汉死命推拉,发出“呼哧!呼哧!”如同巨兽喘息的轰鸣。熔炉里金红色的铁水翻滚冒泡,腾起辛辣的烟火气。
赵大锤赤裸的上身汗流如注,细碎的火星子溅在古铜色的皮肤上烫出点点白烟也浑然不觉。他眼珠子里只剩下铁砧上烧得发白刺眼的那截粗厚铁环!大锤抡起!轰!一声沉闷巨响!铁环扭曲变形的边沿被这非人的巨力砸得与另一块同样滚烫的寒铁环胚狠狠粘合!火星如暴雨迸射!汗水砸在通红的铁砧上瞬间汽化,发出刺耳的“滋滋”声!他口鼻喷着灼热的白气,吼声混着风箱的嘶鸣:
“浇——锭口——锁——死!!!”
另一个赤膊铁匠应声猛地抄起沉重的铁钳,夹起一块烧红发亮的菱形尖铁胚!狠狠插进两个巨大铁环咬合的缝隙!滋啦——!尖锐刺耳的摩擦声中,烧红的铁楔如同一枚巨大的牙齿,深深嵌入环骨缝隙!
赵大锤眼中凶光爆射!短柄重锤再次抡圆!
“铛——!!!”
陨石撞击般的巨响!
通红的铁楔彻底被砸平!死死焊死在两个寒铁巨环的咬合处!
巨大锁链一环扣一环!
河道下游,数架高大的硬木龙骨翻车骨架矗立在干河床上,如同巨兽化石,黑洞洞的泥斗排列如同等待吞咽的巨口。
新铸成的寒铁锁链沉重无比,被十数条壮汉肩扛手拽,“哼哧哼哧”地挪动。粗大的链条拖过坚硬龟裂的河床淤泥,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犁开一道道深深的沟痕。铁环上的棱角在行进中刮下大片干硬的泥皮。汗水滴落在冰冷的铁环上,混合着刮起的泥尘,浸湿了汉子们的破旧肩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