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芷的药棚就搭在淤泥堆积的河道转弯处上风口。土灶上支着几口大陶瓮。里面翻滚着浑浊的黄绿色药汤,浓郁的苦味混杂着雄黄的辛烈驱散了空气里的部分腥腐。她将碾碎的雄黄粉仔细分装入粗布袋,递给旁边排队接药的村民:“塞衣襟,枕下,能驱秽气。”声音细而清晰,带着草药特有的清冷穿透烟尘。几个刚刚抬过棺木的青壮脸色蜡黄,麻木地接过药袋塞进怀里。
“套索!”赵大锤赤红着眼睛在龙骨架下嘶吼!汗水在脸上冲出黑泥印子。
四头被蒙住眼睛的犍牛尾巴焦躁甩动,粗壮脖颈被沉重的铁轭深深卡出青紫印痕。沾满泥浆油污的粗棕绳索死死拴牢在巨大的硬木绞盘轴上。赵大锤亲自将最后一根手臂粗的寒铁锁链尾环,咔哒一声死死卡进绞盘中心的精钢卡榫!
“放兜——!”胡麻子破音的吼声在木架顶端的平台上炸开!
沉重如同小舟的厚牛皮泥兜沿着滑索轨道被猛地推出!轰地砸进淤塞了多年、混杂着枯骨烂泥的腐臭黑浆深处!
“赶——!”
四条结实的牛皮鞭破空抽响!
犍牛发出低沉沉重的“哞——!”吼!肩胛处筋肉暴凸!四蹄如同钢钉般死死蹬在河床冻硬的黑泥板上!巨力挣扎前进!
绷紧的棕绳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硬木轴瞬间承受千钧之力!
咔…咔咔…
龙骨架上巨大的承重木柱剧烈摇晃起来!卯榫结合处发出如同骨节错位般的可怕撕裂声!几个扶架的汉子脸都白了!
“顶死了!给老子顶住!!”赵大锤目眦欲裂!像块铁砧般扑向那根巨柱!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抵在摇摇欲坠的主梁与基础桩的夹角处!“加楔子!快!”
几个汉子疯了似的抢起大锤木楔!“砰砰砰!”死命将楔子夯进裂缝!木屑炸飞!
吱呀——嘎嘎嘎嘎——
刺耳的金铁摩擦与不堪重负的木头呻吟混合成绝境悲鸣!
终于!
绞盘在犍牛亡命的巨力拖拽下!剧烈颤抖着、极不情愿地猛然转动了第一圈!
河心!那深陷淤泥的厚重皮兜被绷直的寒铁链条猝然拉起!如同巨兽张嘴猛吐!兜底沉重的翻板骤然张开!
“轰——哗啦!!!!”
一大坨粘稠如墨、腥臭熏天、裹挟着不知腐烂多少年的枯骨、破网、淤泥的黑色巨块!如同被深藏河府的毒龙呕吐物!被凌空甩上了河滩!重重砸落!大地仿佛都震颤了一下!
黏稠乌黑的泥浆流淌开来,露出底下湿润、带着水汽的新泥!
“水!看底下!”岸上有人带着哭腔喊起来!
在那深坑被掏走的泥洞深处!一股细若游丝、浑浊发黑的水流如同苏醒的蚯蚓,极其缓慢地渗了出来!浸透了下层干硬的裂土!
紧接着!细流变成混浊的小股!带着憋屈了太久的呜咽!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如同久冻的冰河裂开了第一道生机!
浑浊的水流如同决堤的土龙!从河心被掏开的口子里汹涌渗出!奔流向早已干涸龟裂的河床深壑!
河两岸!死寂!
所有的目光都钉在那道越来越宽的浑浊水流上!
水流贪婪地浸润着焦渴的裂土,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嘶嘶”吸吮声!浑浊的泥龙沿着深深干裂的河床印记向下蜿蜒,浸润过的黑泥颜色迅速转深,如同被施了还魂法咒!
这细微的声响在此刻寂静的河滩上如同惊雷!砸在每个人心上!
不知是谁先跪下去的!
岸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颤巍巍端起一碗混浊的雄黄酒!噗通一声跪下!将碗高举过头顶!
浑浊的酒液激荡着荡出碗沿!
“谢……谢公爷……唤龙吐水啊——!”嘶哑的哭腔如同撕裂的帛布!
紧接着!
噗通!噗通!噗通!
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
两岸的乡民!无论男女老幼!疯了一般地跪下!许多人手里也端着一碗碗雄黄酒!或是直接捧起脚边潮湿的新泥!朝着河道!朝着龙骨翻车架!朝着岸上沉默站立的那道身影!不管不顾地将酒、将泥洒向前方!嘶吼着!哭喊着!声音汇集在一起!如同山崩海啸!
“龙王爷显灵啦——!”
“文魁公唤龙归水——!!”
“谢公爷——活命——!”
河床里,那浑浊的水流越来越宽,渐渐有了水的模样。
陈默站在高处,泥腥味的风鼓荡着他半旧的袍袖。背在身后的右手在袖中无声摊开,那半枚冰冷的虎符紧贴着手心粗砺的掌纹,如同伏在深渊下的鳞。
青州的金匾还在墙角沉默,裹着风干的旧布,蒙了一层浮尘。青州湾的咸风似乎隔空吹进了清水县干涸的河床,吹不动沉重的忧虑。枯河龙吟后引来的水,滋润了干裂的土,却未必浇得熄人心底的祸苗。王老四背上溃烂的腐气虽被流水冲淡,可那口薄棺入土掀起的疫病阴云,仍沉沉压在河岸上的破屋顶。
刺史府的泥金帖子是昨儿傍晚送来的。洒了金粉的硬纸片上字迹圆滑流畅,透着股官衙特有的油墨香:“欣闻公爷治理乡梓有功,特设薄宴于府中后园望春阁,略表寸心。”落款是青州府尹的私印。字里行间嗅不到青州湾的腥咸,倒像官衙新糊的松木漆味。
陈默接过帖子,粗粝指腹掠过那温润印鉴边缘,冰凉的印泥触感贴在皮肤上。他抬眼看向院外。官道尽头尘土微扬,似有快马踏痕向更南的府城方向去了。空气闷得很,连风声都透着一股滞重。刘二狗在他身后不安地搓着手,破皮袄上的几个盐粒子啪嗒掉在门槛上:“东家……这……姓宋的刚在州衙砸了咱‘收买人心’的折子……这宴……怕……怕是那鸿……”
“备车。”陈默把帖子按在桌上。桌角放着一排才裹好麻布、封死蜡捻的新式小竹筒。筒身更短,更粗,油布缠得密实,握在手里沉甸甸像卵石。
…………
刺史府后园望春阁灯火通明。新糊的碧纱窗映着烛光,透出暖黄朦胧的剪影。丝竹之声婉转溢出雕花槅扇,裹着酒气肉香在夜风中飘荡,驱不散园中早春料峭寒意。
宴设偏厅。刺史姓胡,面白微胖,颔下留一绺细须,说话时眼睛习惯性弯成两条细缝,笑意如同贴在脸上:“安乐公能赏光,真令蓬荜生辉啊!听闻清水县那枯河龙吟,公爷当居首功!治水、驱瘟……实乃一方之幸啊!来,满饮此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琉璃盏中微微摇晃。
陈默举杯沾了沾唇,并未入口。宽大的藏青细布夹袍袖口微微垂落,遮住了搭在膝上的手。指尖,正无意识地捻摸着袖袋深处一个硬物凸起的轮廓——一个用厚油纸层层封裹、拳头大小的小布包。手感粗糙沉重。
厅中还有几人,皆是州府属官或当地豪绅,衣着光鲜却掩不住眉宇间各色的算计。主客间看似热络的应酬,如同隔着一层浸了油的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