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硝烟弥漫开来,遮蔽了操场上所有汉子的眼睛,刺痛着鼻腔。几股浓烟如同垂死的蛇,缓慢地在春日微凉空气里挣扎飘散。
陈默站在校场缺了角的阅兵台上。阅兵台是用砍下的老树段勉强夯平的,边缘还带着湿泥和树皮的毛茬。他半边身子倚着冰凉的泥石台,目光穿过渐渐消散的烟障,投向远处。
远方。西北方向山峦起伏的褶皱尽头,隐约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不同于晨雾的颜色。
淡青色。
如同新碾出的靛青染料点进了凝固的灰白雾气里。缓慢地向上延伸、扭曲,勾勒出细细的一缕竖痕。
风从那个方向灌过来,带着早春枯草的腥气,并无烟硝之味。但那道青痕固执地钉在群山之上,在死寂的天幕下如同一道渐渐显现的疤痕。
不是寻常的炊烟。
是烽火。
无声的死寂蔓延开。
王墩子的吼骂似乎瞬间被这遥远的青色吞噬。
周围的风车嗡鸣、铁匠铺锤打、连远处牲口棚老驴不安的响鼻……都模糊成了背景音。
只有那道青色狼烟。
隔着数十里山川。
沉默地燃烧。
一丝极冷的寒意,顺着他背靠泥石台的脊骨缝爬上来。
就在这寂静之中。
他袖中的手动了。
指节触碰到深藏的某物。
冰冷。
沉重。
如同蛰伏深渊的巨兽之心。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沾着泥点的手指捻住袖袋深处一角略硬的皮质边缘,微微用力抽出。
半个手掌大小。
通体暗沉。
是那半枚虎符。
符身上饕餮兽首依旧狰狞,被风霜磨砺得边缘有些模糊,齿爪微钝,却透着吞噬山河的古旧凶煞。断裂处尖锐峥嵘的茬口,在手心粗砺的纹路里留下清晰的刺痛感。冰凉的铜体吸入皮肉的温热,瞬间又渗出更深的寒意。
指腹一点点捻过饕餮兽首那双空洞的巨目缝隙。每一寸凹凸起伏的铜锈纹路都早已被他摩挲过千百遍。沉寂如同寒潭的眼底,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荡开,深不见底。
阅兵台下的尘土被脚步带起。赵大锤不知何时已立在台下。他右臂裹着的药布白得刺目,在泥浆遍地的校场里如同一个异类。摊开那只粗粝的手掌,掌心稳稳托着一个物件。
比之前的麻布火雷包沉得多。外壳竟是厚铁皮铆合而成!通体浑圆黝黑,只留一个绿豆大小的药捻孔!沉甸甸躺在赵大锤长满硬茧和焦黑药渍的掌心,表面透着冷硬的光泽,如同新掘出的寒铁矿石。
“东家!”赵大锤仰头,粗嗓子因压抑着某种亢奋而微微发颤,“铁壳子药!里面……新方子药配得足!塞了三把铁棱角!裹着……裹着顶细的那批海盐霜子!”他浑浊的眼珠子里爆开两团混杂着狂傲的执着火星,一字一句砸在地上,如同铁锤夯进松土:
“一个雷……抵十条烂命!”
沉甸甸的铁壳雷,冰冷的兽头符。
一者初生如凶星乍现。
一者沉寂如古兽睁眸。
隔着几步泥泞。
隔着校场呛鼻的硝烟残味。
无言对峙。
又仿佛……在寂静中生出无形的狰狞共鸣。
硝烟仍未散尽。
风卷着烟尘打着旋儿。
一道极单薄的身影静立在王墩子身后不远处的土坎阴影里。阿芷背着她那个细柳条篓,篓沿插着几根沾露水的车前草。她目光似在看着操场上依旧弥漫的呛人白烟,又似空无一物。一只苍白的手探出袖口,掌中静静躺着一个厚实的、用半幅洗得发白的粗麻布缝制的小布袋。袋口用草绳扎紧,透出一股混杂着雄黄与某种清凉草根的独特药气。
她未发一言,也未看任何人。
纤细的手指微动,那个朴素的药囊便轻轻搁在了阅兵台沿冰凉的泥面上。就放在陈默抚着虎符的手肘旁边。
然后,她无声退后。
如同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那个小小的布袋。
散发着苦涩的药味。
无声地提醒着前方的血肉代价。
操场上的风卷起地上的土屑,烟尘细沫呛得人喉咙发干。
远处的山影渐渐清晰。
那道青色的烽烟更浓了些。
如同垂天滴落的墨。
直坠大地。
农庄后山沟的风车谷仓塌了半边,焦黑的木梁斜插在泥地里,像根被雷劈断的骨头。烧糊的麦粒混着泥水淌进沟渠,空气里那股子焦糊味裹着水汽,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口,几天了都散不干净。王墩子蹲在沟边,拿根树杈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水里漂的黑灰渣子,脸皱得像颗风干的苦瓜。
“东家,”刘二狗搓着手凑到陈默跟前,声音压得低,带着点后怕的颤,“赵大锤新淬的那批铁壳子雷……都拾掇好了,油布裹得严实,塞了干草防磕碰,装了三车。”他咽了口唾沫,眼珠子不安地瞟向西北天边,“就是……就是这心里头,咋老觉得不踏实呢?青州湾那帮海耗子刚消停,北边又……”
陈默没吭声。他正弯腰从谷仓废墟里扒拉出一块烧得半焦的厚木板,手指抹开板面上厚厚的黑灰,露出底下刻着的半拉水车齿轮图样。木炭画的线被火燎得模糊,边缘卷曲发脆。他指尖在那残缺的齿痕上刮了刮,碎木屑簌簌掉下来。远处,老周带着几个汉子吭哧吭哧地清理着塌下来的土石,铁锹刮在冻硬的泥地上,声音又闷又涩。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同擂鼓,由远及近,狠狠砸碎了庄子里沉闷的死寂!一匹浑身汗气蒸腾、口鼻喷着白沫的驿马猛地冲进庄子,马背上滚下来个浑身裹满尘土的驿卒,手里死死攥着一卷插着三根染血雉鸡翎的军报!
“北境急报——!狼烟!三道狼烟!北莽叩关!!”驿卒嗓子劈了叉,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一路狂奔的惊惶和血气,“雁……雁回口……破了!守将殉国!蛮兵……蛮兵屠了三个屯堡!正……正往青石峪压过来!!”
“哐当!”王墩子手里的树杈子掉进水里。
刘二狗腿一软,差点坐地上。
连远处清理废墟的老周都僵住了动作,铁锹“咣啷”一声砸在脚边冻土上。
三道狼烟!
赤红的翎毛刺得人眼珠子生疼!那驿卒脸上糊满了泥汗,嘴唇干裂出血口子,一双眼睛却烧得通红,死死盯着陈默:“公爷!刺史大人急令!命……命您速携民团……驰援青石峪!迟了……迟了怕是要……”
陈默手里的焦木板“啪”一声被他生生掰断!断口处新鲜的木茬白得刺眼。他猛地抬头,目光越过驿卒惊惶的脸,投向西北方那片灰沉沉的天际。没有风,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三道狼烟?那是边关告破、蛮兵铁蹄踏破山河的信号!
“备车!”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间劈开了满院的死寂,“铁壳雷装车!老屠!王墩子!点齐人手!半炷香!庄子口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