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底下那股子泥腥混着铁锈的霉味,像是钻进了骨头缝,连着几天都散不干净。陈默歪在马车硬邦邦的板壁上,肋下那块被滚石夯出来的闷痛,随着车轮碾过坑洼的每一次颠簸,都像有把小锉刀在骨头缝里来回锉。他闭着眼,额角一层细密的冷汗就没干过。怀里那个硬木机关盒硌着胸口,沉甸甸的,带着矿洞里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阴冷气。
车帘子被风掀起一角,灌进来早春田野里新翻的泥土腥气,混着官道旁新发的草芽味儿。刘二狗缩在车辕上赶车,冻得直缩脖子,时不时回头瞅一眼车里,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敢吭声。陈默脸色白得跟糊窗户的桑皮纸似的,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嘴角还结着道干裂的血痂子。这模样,别说去金殿面圣,瞧着能撑到京城城门都悬。
进了城,那股子熟悉的、混杂着脂粉香、马粪味和烧炭烟火气的京城味儿扑面而来。可陈默闻着,只觉得胸口更闷得慌。宫门口的青石板路被车轮碾得咯噔咯噔响,每一下都震得他肋下那根裂了的骨头针扎似的疼。他咬着牙,扶着车框挪下来,脚踩在地上,虚得像是踩在棉花堆里。
引路的小太监尖着嗓子,步子迈得又碎又快。陈默拖着步子跟在后面,后背的冷汗一层层往外冒,湿透了里衣,黏糊糊地贴在伤处,又冷又痒。穿过一道道朱红高墙夹着的漫长宫道,阳光被挡在高墙外,只留下阴森森的凉气。空气里是陈年木头和尘土混合的、属于深宫的腐朽气味。
终于到了。大殿门口那两扇厚重的、雕着盘龙的金丝楠木门敞开着,里面透出暖烘烘的炭火气和一种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威压。陈默深吸一口气,那气儿还没吸到底,肋下就猛地一抽,疼得他眼前发黑。他硬是绷住了,没让腿软下去,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
殿里烧着上好的银霜炭,暖得有点燥。一股子浓郁的龙涎香混着檀木味儿直往鼻子里钻,熏得人脑仁发昏。皇帝歪在宽大的龙椅上,一身明黄常服,手里把玩着个玉貔貅,脸上看不出喜怒。下首几个穿着紫袍、红袍的大臣垂手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像几尊泥塑的菩萨。
“臣,陈默,叩见陛下。”陈默嗓子眼发干,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他忍着剧痛,撩袍子就要往下跪。膝盖刚弯下去一半,肋下那股撕裂般的剧痛猛地炸开!他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晃,差点一头栽倒!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免了免了!”皇帝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挥了下手,玉貔貅在他指尖转了个圈,“伤没好利索,就甭行那虚礼了。听说你捣鼓出个能吓退豹子的宝贝匣子?拿来朕瞧瞧。”
旁边侍立的老太监福顺立刻躬着身子,迈着小碎步凑过来。这老太监头发都花白了,脸上褶子堆得跟核桃皮似的,眼皮耷拉着,一副睡不醒的蔫巴样。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头尖上留着寸把长的指甲,小心翼翼地来接陈默怀里的木盒。
陈默忍着痛,把木盒递过去。盒子一离手,他感觉怀里空了一块,肋下的痛楚似乎更清晰了。
福顺捧着盒子,像捧着一块稀世美玉,步子挪得极慢,一步一步蹭到御案前,将盒子轻轻放在光可鉴人的紫檀木案面上。皇帝这才来了点兴致,坐直了身子,探手去拿。
就在这时!
福顺像是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那干瘪的身子猛地一个趔趄!手里端着的、原本要给皇帝添热茶的青玉盖碗“哐当”一声脱了手!满满一碗滚烫的茶水,连带着碗盖,劈头盖脸就朝着御案上那个敞开的木盒泼了过去!
“哎哟!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福顺尖细的嗓子瞬间拔高了八度,带着哭腔,整个人像是吓破了胆,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脑袋磕在金砖地上砰砰响。
晚了!
那滚烫的茶水大半泼进了敞开的木盒里!正浇在盒底那些密密麻麻、细如发丝的铜簧片和小齿轮上!墨绿色的茶汤混着茶叶沫子,瞬间糊满了精巧的机括!更糟的是,那碗盖砸在盒沿上弹起,又带翻了御案角上一个半开的端砚!浓稠的、带着松烟香气的墨汁,“哗啦”一下,如同泼墨般,兜头盖脸淋在了盒内那张刚被茶水打湿、墨迹半干的改良弩机桑皮图纸上!
“滋啦……”
一股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焦糊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盒内被热茶浇透的细小铜簧片,在墨汁的覆盖下,肉眼可见地迅速蒙上了一层暗沉粘稠的污垢!那些精密的齿轮缝隙更是被墨汁和茶叶渣滓死死糊住!那张摊开的桑皮图纸,更是彻底糊成了一团黑漆漆、黏糊糊的烂泥!上面的墨线图样和蝇头小楷,瞬间被污浊的墨汁吞噬殆尽!
整个大殿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皇帝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像是凝固了。几个泥塑菩萨般的大臣也终于有了点活气,眼神惊疑不定地在御案上那一片狼藉和陈默惨白的脸上来回扫视。
陈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肋下的剧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忘了!他死死盯着御案上那个被墨汁茶水彻底糊住的木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完了!这盒子……废了!
“陛……陛下!”陈默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轮磨过,“这……这机括……最……最忌水汽……尤其……尤其沾了墨……”他脑子转得飞快,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里头的簧片……铜丝……沾水锈蚀……再……再被墨糊死……怕……怕是……彻底……彻底卡死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肋下的疼痛又猛地清晰起来,疼得他眼前发花,“神……神物……也……也经不起这般……糟践……”
他声音越说越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哑,最后几个字几乎淹没在喉咙里。身体晃了晃,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皇帝盯着那团糊满了墨汁、还在往下滴着污水的木盒,又看看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福顺,再看看陈默那张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大殿里那股焦糊墨臭味儿越发刺鼻。
静。
死一样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