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行后面都标注着详细的成色分量。字迹工整清楚,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冷冰冰的厚重感。不是陈默的笔迹,甚至不是手写,像是刻板工整的印刷体。
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在死寂的暖阁里格外刺耳。柳如霜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捏着帖子的指关节白得没了血色。翻到“珊瑚红宝树”那页,她的手猛地顿住!
帖子内页右上角空白处,不知被谁用极细的朱砂笔,轻轻描了几笔——画的是个扎红绸带的小猫崽儿!猫崽儿憨态可掬,爪子抱着的不是绣球,正是方方正正一枚印章!印章上赫然是“安乐侯印”四个小字!那猫崽的尾巴翘起,还特意卷了个钩,活脱脱是皇帝赐印上那只狸猫的戏谑摹本!
这不是聘礼单!
这是赤裸裸的打脸!羞辱!杀人诛心!
“啊——!!!”
柳如霜爆发出比之前更凄厉十倍的尖叫!那尖叫声带着彻底破音的撕裂感!她双手抓住硬封册子的边沿!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出眼眶!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疯狂地撕扯!绞拧!像是要将这世上最恶毒的诅咒都发泄在这册子上!
“嗤啦——!”
硬封封面被硬生生撕开一道裂口!
“砰!砰!砰!”
她抓着册子狠狠摔在梳妆台布满坑洼的台面上!又抬起脚!穿着薄绸寝衣的脚丫子死命踹着那册子!踢得册子皮开肉绽!金粉字迹被蹭得模糊一片!纸页稀烂卷曲!
“陈默!沈轻眉!狗男女——!!”她嗓子彻底哑了,唾沫星子混着血沫喷在乱糟糟的册页上。
暖阁的门又被轻轻推开条缝。
一个穿灰色素面直裰、脸颊瘦削干瘪的中年男子无声无息地立在门口。他一手提着个半旧的木算盘,另一手拿着本厚厚账簿。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皮耷拉着,仿佛眼前砸得一片狼藉的不是柳府小姐的闺阁,而是街边堆垃圾的角落。
等柳如霜踢踹得脱力,瘫在梳妆凳上喘粗气。
灰衣账房才慢吞吞地抬起手里那本账簿,枯瘦的手指蘸了点唾沫,不紧不慢地翻开几页。算盘珠子在他另一只手里安静地垂着。他眼皮都没抬,声音平板得如同念流水账:
“小姐刚刚砸了那对前明窑出的青花缠枝玉壶春瓶。”
指尖在账簿某个条目下点了点。
“按市面行价,损银二百七十两整。”
他顿了顿,算盘杆子轻轻在掌心一磕,发出轻微碰撞声。眼皮终于掀开一丝缝,浑浊的眼珠没什么温度地落在柳如霜那张披头散发、沾血带泪的鬼脸上:
“上个月,老爷用城西那六十亩三等田的秋租作抵,从侯府的‘赈济贷’铺子挪用了三百石粮,填了盐课亏空。账,还没平。”
灰衣账房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像个没魂儿的泥胎:
“那俩瓶子……刚砸了。瓶子折算的二百七十两,正好……平了那三百石粮里三十石田租的账。”他枯瘦的拇指和食指,极其熟练地拨动算盘上两颗木珠,“啪嗒”一声轻响,合拢。
“小姐这儿……还欠六十亩田租,三百石粮折出来的二百七十两的……债。”他慢吞吞吐完最后一句,眼皮又耷拉下去,仿佛刚才只是算了笔再寻常不过的油盐账。
算盘珠那一声“啪嗒”。
像枚冰冷的针。
扎进了柳如霜癫狂怒火的残烬里。
城西田地?父亲用她柳家的田抵了侯府的债?
她刚砸的自己房里陪嫁的前朝玉瓶……竟抵了给侯府的田租?!
她像个疯子一样撒泼……最后只砸掉了个零头债?
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羞辱、荒谬、彻底无力的冰冷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顺着她的脊椎骨猛地向上爬!瞬间冰封了胸腔里最后一点狂热的余烬。
她张着嘴,喉咙像是被冰坨堵住了。脸上的疯狂扭曲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灰败。眼珠直勾勾盯着梳妆台上那片狼藉——那团糊在梳妆台坑里的红纸烂泥,还有边上那本被踹得稀烂的聘礼册子,破纸洞里露出的琉璃珠子正泛着嘲讽的幽光。
这灰衣的……柳如霜死鱼样的眼珠移向门口,死死钉在那张干瘪枯瘦的脸上。
“你……是谁?”声音嘶哑空洞。
灰衣账房微微躬了下身,算盘珠子在指间晃了晃,态度恭敬,却透着疏离:“小的钱算子。奉东家命,暂理府上内外账房支应。”
钱算子……姓钱?柳如霜脑子木木地转着。
屋子里只剩下柳如霜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死寂,冰寒的死寂。
窗外,残存的几片桃花瓣被风吹落,打在窗纸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碧螺悄然上前一步。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口垂手肃立的钱算子,又迅速低下头。动作轻得几乎像片羽毛。趁着扶柳如霜起身的动作,她那细瘦的手腕极其隐蔽地往柳如霜宽松的寝衣袖口里一塞!
袖口微凉。
一个冰凉的、用粗油纸折得方方正正的小纸包。
悄然滑进了柳如霜贴肉的袖袋深处!
纸包棱角分明,硌着腕子内侧的细嫩皮肤,带着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金属微锈气味儿。
碧螺低着头,凑在柳如霜汗湿粘腻的鬓发边,声音细若蚊蚋,只有两人能听清:
“小姐……奴婢打听到了……侯府……明晚……在府里西花厅……设纳征小宴……就……就请了几位至亲……老太爷……还有……老侯爷留下的几个交好的故人……”
她气息不稳,带着一种莫名的颤抖:
“厨房……用的是……东街上……刘……刘婆子的外灶班子……人手杂……”
碧螺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
“这药……奴婢舅家在西南行脚时得的……一点就能……就能让百十号壮汉……再也……再也不用下田扛活了……”
冰冷的纸包贴在腕子上。
那丝若有若无的金属腥气。
像淬了毒的蛇。
碧螺最后几个字如同冰锥:
“……只要……小姐……点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