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最深处的石壁渗着水珠,滴答砸在烂草垛子里,混着血腥气发酵的恶臭凝成了油膏,糊在鼻子眼里撕都撕不开。地砖缝里黏着半干涸的血沫子,踩上去打滑。影七手里的牛油灯碗照亮丈宽的逼仄石室,灯捻子劈啪蹦出几点火星,燎着他半边没表情的脸。
墙角竖着根铁十字桩,桩上挂着个人。双手反剪了,用泡透水的熟牛皮索捆得死紧,勒进了肉里,烂乎乎黏着血痂,手腕肿得像饽饽。正是喜房里被阿芷银针钉穿了舌头、逮住的那个活口。
他披头散发,脸上糊满鼻涕眼泪脓血,耳朵眼那两根封毒的银针尾还亮着点微光,下巴底下那摊污物早冻硬了,牙根子还肿着,口水带着血丝往下流,合不拢嘴。整个人抖得像风里裹着的烂麻袋片子,嗓子眼只剩下抽风箱似的“嗬…嗬…”声。眼睛半睁着,死鱼眼珠子呆滞地盯着影七脚前那块黑乎乎的血渍,瞳孔里空空荡荡,早没人气了。
暗房的墙上还趴着仨。都是同伙的尸体,扒得赤条条,皮肉冻得铁青。仵作刚把肚皮用柳叶刀划开,白花花的油从冻僵的黄板油底下渗出来,热气腾的腥味跟尸臭搅在一起,引得壁角的耗子窸窸窣窣窜。老仵作眯缝眼凑近了,枯树皮似的手指头从血糊糊的肚肠里夹出一颗指头肚大的蜡丸,又捻起另一个腰眼伤口缝里抠出来的半块硬铁片。
蜡丸掰开,抖出半张油沁的薄羊皮,上面北莽王庭的狼头印戳还黏着没干的汗印子;铁片角上那个“柳”字篆体阴刻,被冻硬的血块糊了半拉,露出来的半截还在灯底下闪光。影七拿两根指头尖捏了那羊皮,又捻着那半块铁片,凑到灯碗火头前烤了烤,灯油味儿混着血腥更冲了。他回身,把东西放在乌木托盘里,往石桌后坐着的老内侍手里塞。
老内侍捧着盘,踩着湿冷的石砖小碎步穿过森森的长甬道,佝偻着腰钻进金銮殿暖洋洋的光晕里。暖烘烘的龙涎香瞬间扑了满鼻,熏得头里发晕。他一声不吭,把托盘恭敬递到龙案边,便头垂得更深了。
皇帝半靠着龙椅上,眼皮缝在羊皮纸和铁片间扫过。他拈起那半块带血带肉的铁片,指腹无意识地在冰冷粘稠的平面上来回抹着。指尖的血糊子在灯下泛着暗黑的光泽。他像是忽然觉得有趣,眼皮掀开半寸,喉管里发出一声短促、轻得几乎难以分辨的呼气声,嘴角还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那笑不达眼底,像是猫瞧见半死耗子。
再抬眼时,那双浑浊眼珠里骤然凝上了一层如同冻透湖面的冰碴子,寒意直刺立在下首的刑部老尚书和几位阁臣:“柳仁孝这老匹夫……朕念他祖上随太祖放牛有功,留他一家狗命在京师嚼谷……”他声调不高,却砸在金砖地上梆梆响,“他倒好……养出个吃里扒外的贱骨头!勾结蛮子!刺杀朕亲封的勋爵!这是恨朕……还是恨我大渊的粮仓填得太满?!”
老尚书扑通跪了,额头砸在冰凉金砖上“咚”的一声。
其余几位也如同推倒的骨牌,跪伏在地。
暖阁里只剩下老皇帝手指敲在紫檀龙椅扶手上“叩、叩、叩”的轻响,像催命的鼓点。
……
雪粒子被风刮着,噼里啪啦敲打着押送的囚车篷顶。破板车顶上连块遮风的席子都舍不得给,就挂了顶稀烂的麻篷子,风一吹就呼啦作响。拉车的瘦骡子被雪迷了眼,踉跄着走,颈子上那铃铛冷得发哑,半天才“铛啷”一声闷响。木板车厢里全是寒气,风跟刀子似的从板缝里往里钻。
柳如霜穿着身单薄的赭色囚衣,袖口裤腿都磨破好几个窟窿,露出冻得青紫的皮肉。手脚扣着铁链镣铐,硬铁疙瘩在腕子上已经磨破一圈皮,血口子冻得结不上痂。脸上那点脂粉早被风雪刮没了,剩下一张寡白的死皮,浮肿的眼泡子底下挂着两坨浓重的乌青。牙关咬得死紧,腮帮子都显出棱,喉咙里只剩下一阵阵被冷风刮进肺管子的破气声。
骡车碾过城门楼子冻硬的青石道,刚转到城隍庙拐角那条背风的窄巷里。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横在车前枯死的老槐树根边上。
是钱算子。
还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灰棉袍,手里托着那本厚厚的账簿,封皮油腻腻的。背上拴着算盘的长布套被风吹得晃荡。雪花沾了他满头满肩。
瘦骡子被拦住,不情愿地打了两个响鼻。
钱算子抬起眼皮,混浊的眼珠在骡车那女人枯槁的脸上溜了一圈。他慢腾腾上前两步,把手里那本厚账簿往前一递,声音平板得像读菜单子:
“柳小姐。”
灰皮账簿在雪光下摊开,露出冻得硬邦邦的纸页。枯瘦的手指精准点在某几页夹着毛边的书角上:
“之前您砸了府上那对乾隆官窑梅瓶。”
“后来毁的那份聘礼清单用的是松香特制的双宣精裱料。”
“最末喜宴上碎的那几套薄胎象牙瓷……”
钱算子眼皮都不抬,指尖在账簿上几条条目来回刮着,纸页的毛边被指头捻得微微卷起。语气一丝热气儿都不带:“前账后债,利滚利算清了。损物计价,共七百零二两三钱银整。按侯府的规矩……旧契新债,用东西抵。”他不知从哪里摸出几张写满小字的旧黄麻纸,轻轻夹在账簿翻开的那页,“小姐临走,看看清楚,画个押,也结个干净。”
几张黄麻纸抖开在风雪里。
纸页脆硬,冻得哗啦响。
上面墨字清晰可辨:
“立契人柳仁孝,抵出京师西门外田六十亩,典期为十年……”
城西田。
那六十亩她柳家的田契!
抵了债!
连画押签字都是她爹那花团锦簇的私章印戳!
柳如霜死鱼一样的眼珠子死死钉在那几张薄脆的黄麻纸上。风雪刮过她那件单薄赭衣的破洞窟窿,钻进骨头缝里,冻得她整个人筛糠似的抖。脸皮抽搐着,干裂得翻起白皮的嘴唇像离水的鱼徒劳地张合。
她猛抬头!
眼窝深处那点死灰猛地爆开一团妖异的血红!
“七百两?!东西?!抵?!哈哈……哈哈哈……!”
她喉咙里爆出一阵撕裂变形的、如同鬼哭般的尖笑!笑声在狭窄的巷子里撞出回音!
紧接着!
被铁链锁住的双手如同灌入了一股无法抑制的邪力!带着哗啦啦铁镣的脆响!疯了似的探过身!猛地抓向钱算子递过来的账簿和那几张麻纸!
不是接!
是劈抓!
枯瘦如鸡爪的手指带着被冻出的紫红血口子!
狠狠抠进账簿硬壳封皮!
纸张!
撕扯!
嗤啦!
硬壳封面瞬间开裂!
厚硬的麻纸账页如同朽烂的树皮般被指爪撕开!纸屑飞溅!风雪卷着纸片和碎渣在她枯黄的指缝间疯狂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