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柴胡同墙根底下糊着的脓血还没冻硬,那股子混着硫磺的腐臭味顺着北风往城里灌。城隍庙墙根底下挤着的流民堆里,烂脸的人越来越多,哀嚎声混着咒骂,把“文魁公招瘟神”的油印红纸都盖过去了。几个半大孩子攥着发霉的窝头缩在草席底下,眼珠子发直,嘴里翻来覆去就一句:“硫磺老爷收人啦……收人啦……”
陈默肋下的伤被冷风一激,疼得他腰都直不起来。他扶着侯府门廊的柱子,看刘二狗领着几个半大小子,揣着新蒸的杂粮窝头钻进流民堆里。小子们压着嗓子,神神秘秘地嘀咕:“听说了没?文魁公要起塔镇瘟神!”“九丈九!糯米灰浆掺朱砂!专克硫磺鬼!”“塔尖上安着收妖的宝镜!照一照!烂疮就好!”
“扯淡!”一个烂了半边脸的汉子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他招来的瘟神!他镇个屁!”
“就是!糊弄鬼呢!”旁边人跟着哄。
可窝头的热气混着麦香钻进鼻子眼儿里,骂声就低了。有人偷偷竖着耳朵听。小崽子们把窝头塞进干裂的手里,话就传得更快更邪乎:“塔起在城东老龙口!那儿地气足!”“初九午时开光!文魁公亲自登塔作法!”
…………
城东老龙口那片河滩地冻得梆硬,铁镐刨下去直冒火星子。几百号从流民堆里招来的汉子,裹着破棉袄,呵着白气,在冻土上刨地基。王墩子吼得嗓子冒烟:“深!再深三尺!底下垫青石!灌灰浆!冻不实明年开春就歪腚!”
灰浆是赵大锤新鼓捣的方子。糯米汤混着石灰粉,掺了磨细的煤渣和碎砖沫,搅成黏糊糊的泥浆,倒进挖好的石槽里。天寒地冻,泥浆倒下去就冒白气,汉子们抡着木夯喊着号子死命砸,冻硬的泥浆被砸得噗噗响,慢慢凝实。
塔身一天天往上蹿。不是木塔,也不是寻常砖塔。用的是土法烧的“水泥”方砖,灰扑扑的,棱角分明。砖缝用糯米灰浆抹得溜平,一层层垒上去,跟刀切似的齐整。九层塔身,下粗上细,远看像根戳进冻云里的灰铁柱子。
塔顶最后封口那天,风跟刀子似的。赵大锤带着几个老铁匠,吭哧吭哧把个大家伙吊了上去。不是宝镜,是个黄铜铸的、倒扣的大漏斗!足有磨盘大!漏斗口子朝外,脖子又粗又长,直通塔顶预留的洞口。铜家伙沉得很,吊索勒得嘎吱响,在寒风里晃晃悠悠,阳光一照,闪着刺眼的金光。
“宝镜!收妖的宝镜挂上去啦!”底下看热闹的流民堆里炸了锅,烂脸的、没烂脸的都抻着脖子看。金光晃眼,混着“文魁公法力无边”的喊声,嗡嗡响成一片。
…………
初九。晌午。天阴得像块脏抹布。老龙口河滩上人挤人,烂柴胡同的、城隍庙的、城外窝棚的,黑压压一片。硫磺疮的烂味儿混着汗臭和劣质烧刀子的冲气,熏得人脑仁疼。几万双眼睛死死钉在河滩中央那座灰铁似的九层塔上。
塔顶平台。风更大,刮得人站不稳。陈默裹着厚氅,肋下的伤被风一激,疼得他眼前发黑。他扶着冰冷的垛口,看底下蚂蚁似的人头。沈轻眉立在他身侧半步,素白劲装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蒙眼的白绫纹丝不动。
时辰到了。
陈默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肺管子针扎似的疼。他朝塔下挥了挥手。
塔底。王墩子得令,抡起鼓槌!
“咚——!咚——!咚——!”
三声沉闷如雷的鼓响!压过河滩上所有的嘈杂!
塔顶平台边缘。赵大锤和几个铁塔般的汉子,赤着膀子,筋肉虬结,冻得皮肤发紫。他们合力抱住一根碗口粗、丈许长的硬木撞杆!撞杆顶端包着厚牛皮,正对着那倒扣铜漏斗粗壮的脖子根部!
“一!二!三!撞——!”赵大锤破锣嗓子炸开!
“嘿哟!!!”
四条汉子齐声暴吼!腰腿发力!筋肉坟起!沉重的撞杆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向铜漏斗的颈部!
“咣——!!!”
一声沉闷到极致、却又洪亮到难以想象的金属轰鸣!如同沉睡地底的巨龙被惊醒!猛地昂首咆哮!
巨大的声浪以铜漏斗为中心!轰然炸开!肉眼可见的空气波纹如同水面的涟漪!猛地向四面八方疯狂扩散!瞬间扫过整个河滩!
“嗡——!!!”
河滩上数万人只觉得耳膜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夯中!脑袋里嗡嗡作响!离塔近的流民甚至被震得一个趔趄!手里的破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紧接着!
那经过铜漏斗聚拢、放大、扭曲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裹挟着毁天灭地的威势!猛地扑向人群!
“硫——磺——无——毒——!!!”
“瘟——神——已——镇——!!!”
“陈——默——无——辜——!!!”
巨大的声浪如同九天落下的神谕!每一个字都如同炸雷!狠狠砸进每个人的耳膜!砸进心底!震得人肝胆俱颤!灵魂出窍!
声浪在空旷的河滩上反复回荡、叠加!撞在远处的山壁上又反弹回来!形成更加恐怖的轰鸣!如同万千雷霆同时炸响!又似天神在云端怒吼!将所有的窃窃私语、咒骂怀疑、痛苦呻吟……瞬间碾得粉碎!
河滩上死寂一片!
只有那如同实质的声浪还在天地间疯狂肆虐、轰鸣!
几万张脸僵住了!烂脸的忘了疼!没烂的忘了冷!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滞地仰望着塔顶!望着那个在寒风中扶着垛口、身形有些佝偻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抱着烂脸孩子的妇人,猛地“哇”一声哭出来!不是疼的,是被那声浪里蕴含的无上威严和莫名的力量彻底击溃了心防!
紧接着!
如同推倒了第一块骨牌!
“文魁公显灵啦——!”
“天神下凡啦——!”
“瘟神镇住啦——!”
哭喊声!嘶吼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淹没了整个河滩!人们疯狂地挥舞着手臂!哭喊着!跪拜着!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见到了真神!
塔顶。
陈默被那巨大的声浪反震得胸口发闷,肋下剧痛。他死死抓着冰冷的垛口石沿,指节捏得发白。寒风卷着塔下人潮狂热的嘶吼扑上来,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片狂热的声浪边缘。
河滩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土丘上。
玄尘子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枯瘦的手掌托着那面古旧的黄铜星盘。星盘上,代表“荧惑”的那颗暗红色玛瑙石,正诡异地紧贴着象征“紫微”的玉珠,几乎要将其吞噬。
他微微仰着头,蒙着白绫的面容“望”向塔顶喧嚣的声浪源头。星盘冰冷的边缘硌着他掌心枯瘦的骨节。许久,一声极轻的叹息,如同枯叶坠入深潭,被淹没在震天的声浪里:
“以术破术……”
“声可震天……”
“然……”
“天工之术……终非正道……”
“强极则辱……慧极必伤……”
寒风卷起他宽大的袍袖,露出袖中紧握的、微微发颤的指节。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正死死攥着某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因果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