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州这个地方,以牡丹闻名天下。每到谷雨时节,千亩牡丹竞相开放,红的似火,粉的似霞,白的似雪,游人如织,都来观赏这“曹州牡丹甲天下”的盛景。
在众多牡丹中,最名贵的当属“魏紫”。这魏紫花色紫红,花瓣层层叠叠,少则二百余瓣,多则三百有余,花冠硕大,艳冠群芳。但老花农们都说,这魏紫与别个不同,花色虽艳,却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愁。清晨露珠挂在花瓣上,犹如美人垂泪;傍晚夕阳余晖中,又似含忧带怨。这其中,有个流传已久的传说。
话说百余年前,曹州城东有户姓魏的人家,家中独女名唤紫娘,生得眉目如画,更有一副菩萨心肠。紫娘年方二八,与邻家青年李远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两家父母早已默许这门亲事,只待选个良辰吉日,为他们完婚。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北疆战事吃紧,朝廷征兵文书下到曹州,凡年满十八的男子皆需入伍。李远那年刚好十八,离别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
分别前一晚,两人在村外的牡丹园中相约。李远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牡丹,递到紫娘手中:“此去边关,生死难料,你若等我,便以这牡丹为证;若遇良人,也不必为我守候。”
紫娘泪如雨下:“我心中唯有你一人,此生不渝。你必平安归来,我在此植牡丹千株,待你回还。”
次日,李远随军远征。紫娘依诺言,在自家后院辟出一片园子,亲手栽下数百株牡丹,日日精心照料,夜夜对月祈祷。
春去秋来,牡丹开了又谢,边关战事却迟迟未止。紫娘每日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远眺,从清晨到日暮,手中的帕子不知被泪水浸湿了多少回。
三年后的一个春天,与李远同去从军的同乡带回噩耗:李远所在的部队遭遇敌军伏击,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紫娘闻讯,当场晕厥。醒来后,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只是终日坐在牡丹园中,以泪洗面。父母百般劝慰,她只是摇头,眼中已无光彩。
“他说过会回来,我信他。”紫娘反复念叨着这一句。
又过了七日,紫娘已是油尽灯枯。她勉强起身,走到园中最早与李远定情的那株牡丹旁,轻声道:“我愿化身为花,千年等待,不信春风唤不回。”
说罢,泪尽而亡,年仅十九岁。父母悲痛欲绝,依她遗愿,将她葬于牡丹园中。
说也奇怪,自紫娘去世后,园中一株原本普通的牡丹,竟渐渐生出异变。花色转为深紫,花瓣层层叠叠,比寻常牡丹大上一倍,香气也更加清幽。只是这花无论开得如何绚烂,总带着一股淡淡的哀愁,观者无不心动。花农们都说,这是紫娘的精魂所化,便取名“魏紫”。
自此,曹州魏紫名扬天下,但那份哀愁,却百年不散。
时光荏苒,转眼百年过去。曹州牡丹愈加繁盛,每年谷雨花会,吸引四方游人。
这一年花会,来了一位名叫张逸的琴师。他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却已游历大江南北,一把古琴从不离身。据说他的琴艺已臻化境,能引百鸟和鸣,能使落花返枝。
张逸一到曹州,便被魏紫的声名所吸引,直奔魏紫园。时值花期,园中魏紫开得正盛,姹紫嫣红,美不胜收。但张逸细观之下,果然察觉这魏紫与众不同——花色虽艳,却总似蒙着一层薄雾;花香虽浓,却隐隐带着一丝苦涩。
他在一株最为茂盛的魏紫前驻足良久,忽然对园主道:“晚生冒昧,敢问这株魏紫,可否让我日夜守护?我愿出三倍银钱。”
园主见他言辞恳切,又知他是闻名遐迩的琴师,便应允了。
自此,张逸在魏紫旁搭一简易草庐,日夜相伴。白天他观花不语,夜晚他便取出古琴,对花轻抚。琴声幽幽,如泣如诉,连园中其他牡丹似乎都侧耳倾听。
第一夜,他弹的是《高山流水》,魏紫在月光下静静绽放,无甚异样。
第二夜,他奏的是《阳关三叠》,魏紫花瓣上的露珠似乎比往常更多了些。
第三夜,月明如昼,张逸焚香净手,凝望魏紫许久,方才落指。这一次,他弹的是一曲从未有人听过的《离人怨》。琴声初起,如少女怀春,羞涩缠绵;继而如离别在即,难分难舍;最后如望眼欲穿,肝肠寸断。
琴音缭绕,园中其他牡丹纷纷低垂,似是不忍卒听。而那株魏紫,竟在月光下微微颤动,花瓣上的露珠滚滚而落,犹如泪滴。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张逸轻叹一声,正欲收琴,忽见魏紫花心放出柔和紫光,光芒渐盛,从中走出一位紫衣女子,眉目如画,面带忧戚,正是百年前的紫娘。
张逸并不惊慌,反而微微一笑:“百年等待,终得一见。”
紫娘盈盈一拜:“妾身蒙先生三日琴声,唤醒魂魄,特来拜谢。先生琴艺通神,竟能通幽达冥,不知有何见教?”
张逸还礼道:“不敢。我游历四方,偶闻魏紫传说,感姑娘痴情,特来一试。姑娘为情所困,百年不散,这份执念,感天动地。然而草木有灵,人生有涯,姑娘何不放下执念,自在往生?”
紫娘泪光闪烁:“非是妾身不愿放下,实是不能。当年与李郎有约,必等他归来。虽闻噩耗,心中总有一线希望,万一他侥幸生还呢?万一他与我一样,魂魄不散呢?这缕执念,支撑我百年不灭,若然放下,岂不是背弃当初誓言?”
张逸沉吟片刻,道:“姑娘可知道,你这百年哀愁,已影响曹州牡丹气韵?魏紫本是花中之王,当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却因你之故,常带忧戚。曹州其他牡丹,也或多或少沾染此气。你爱这片土地,爱这些牡丹,何不还它们本来面目?”
紫娘怔住,环视满园牡丹,果然见月色下,众花皆带愁容。她喃喃道:“我从未想过如此...”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鸡鸣,天将破晓。紫娘身影开始变淡。
张逸急忙道:“姑娘若信得过在下,明晚此时,我再抚一曲,或可解你百年心结。”
紫娘点头:“有劳先生。”言毕,化作一缕紫烟,重回花中。
次日黄昏,张逸正准备今晚抚琴之事,忽闻园外喧哗。出门一看,是一白发老翁携一少年前来赏花。那老翁见到魏紫,老泪纵横:“像,真像百年前的魏紫啊!”
张逸心中一动,上前询问。老翁道:“老朽家中世代为曹州花农,曾祖曾留下话来,百年前的魏紫,花色更为深沉,哀愁更浓。后来不知何故,哀愁渐淡,变得雍容华贵。老朽活到这把年纪,终于亲眼见到传说中的魏紫本色了!”
张逸若有所思,问道:“老人家可知百年前那位紫娘的心上人姓甚名谁?”
老翁捋须沉思片刻:“这个...族谱中似有记载,名叫李远,据说葬身北疆,尸骨无还。”
张逸谢过老翁,心中已有计较。
是夜,月华如水,张逸早早坐在魏紫前,闭目调息。子时一到,他睁开双眼,指尖轻抚琴弦。
这一次,他弹的既不是离别之痛,也不是相思之苦,而是一曲《轮回引》。琴声浩荡,如春风化雨,如晨曦破晓,充满生机与希望。
紫娘身影再现,面上愁容稍减,多了几分困惑:“先生此曲何意?”
张逸不答,琴音一转,变得铿锵有力,如战鼓雷鸣,如万马奔腾。他闭目凝神,全身心投入琴中。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随着琴声,魏紫周围渐渐浮现出模糊的景象——黄沙漫天,旌旗招展,两军对垒。一名年轻将领浴血奋战,正是李远模样。
紫娘惊呼:“李郎!”
琴声再变,转为悲壮苍凉。景象中,李远身陷重围,身中数箭,仍死战不退。临终前,他望着南方,喃喃道:“紫娘,负你今生,来世必报...”
紫娘早已泪流满面,伸手欲触,幻影却消散无形。
张逸琴音不停,转而轻柔温暖:“李远将军战死沙场,魂魄本可往生,但他执念与你相同,不肯过奈何桥,一直在北疆飘荡百年,直至上一轮回开启,才被强行带入轮回。临行前,他留下一缕执念:愿你来生幸福,不必再等。”
紫娘怔怔地听着,泪如雨下,却是欣慰多于悲伤。
张逸最后奏出一段平和安详的旋律:“你二人执念相互牵挂,相互束缚,百年不得超脱。如今他已往生,你何不放下?真正的爱,不是执着于过去,而是祝福与放手。”
紫娘默然良久,面上愁云渐渐散去,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多谢先生点拨。百年痴缠,今日方知是迷障。”
她向着北方盈盈一拜:“李郎,愿你此生喜乐平安。”又向张逸一拜:“谢先生助我解脱。”
此时,东方既白,紫娘身影在晨光中渐渐变淡,但这一次,她面带微笑,眼中再无哀愁。
“先生琴心通明,必遇知音。妾身去也...”
话音未落,紫娘已化作点点紫光,消散在晨曦中。
与此同时,那株魏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花色更加明艳,姿态更加雍容,原先的哀愁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端庄大度的华贵之气。
张逸轻抚花瓣,微微一笑。
自此,曹州魏紫虽仍名贵,却不再带哀愁之色,而是以雍容华贵、仪态万方着称,真正成为“花中之王”。
而张逸在魏紫蜕变后不久便离开了曹州。传说他后来在江南偶遇一酷似紫娘的女子,那女子不通音律,却独爱听他抚琴。二人结为连理,恩爱一生。
每逢魏紫花开时节,他总会对妻子说起这段花魂琴心的往事。妻子总是笑道:“若我真是紫娘转世,定是忘了前尘,只为与你相遇。”
曹州牡丹年年盛开,魏紫更是冠绝群芳。只有最老的花农,才会在酒后提起那个百年前的痴情女子,和那个用琴声化解执念的琴师。而这段传说,也随着魏紫的芬芳,飘散在曹州的春风里,代代相传。
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花魂虽散,琴音已远,唯有真情,穿越百年,依然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