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年间,思南府的黑滩河边上,有口老盐井。井沿的青石板被磨得发亮,深不见底的井水里总漂着层淡淡的白雾,本地人都叫它“鬼井”。倒不是真闹鬼,是这井邪性——晴天里井绳准会无缘无故断,阴雨天井里又传出“咕嘟咕嘟”的怪响,像有人在底下煮东西。
管井的老周头,是个五十来岁的糙汉子,脸上刻满了盐霜似的皱纹。他守这井三十年,头十年还敢夜里下井掏盐,后来有回差点被井里的“东西”拖下去,就只敢白天干活了。
那天是个闷热的伏天,太阳毒得能晒化鞋底。老周头蹲在井沿上抽烟,忽然听见井里传来“哗啦”一声,像是有东西在扑水。他心里一紧,把烟锅子往石板上一磕,探着脑袋往下瞅。井里黑黢黢的,只能看见水面泛着圈诡异的涟漪,那涟漪不像风吹的,倒像有什么活物在底下绕着圈游。
“谁在底下胡闹?”老周头扯着嗓子喊,声音在井里打了个转,又飘了上来,带着股潮湿的霉味。
没人应。他正想找根长竹竿往下探,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个穿蓝布衫的年轻媳妇,怀里抱着个布包,怯生生地站在离井三步远的地方。
“周大伯,我……我想打点井水。”年轻媳妇的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叫。
老周头皱了皱眉:“这井的水不能喝,咸得能齁死人,要喝水去河对岸的甜水井。”
媳妇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我不是喝,是给我男人洗伤口。他昨天在山里砍树,被蛇咬了,郎中说要用这井的盐水泡,能消炎。”
老周头心里犯嘀咕。这媳妇看着面生,不像是附近村子的人。黑滩河两岸的人家,谁不知道这鬼井的规矩?别说泡伤口,就连洗衣裳都没人敢用这井水。他正想再问问,媳妇忽然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大伯,求您了,我男人快不行了,就这最后一个法子了。”
看着媳妇可怜的模样,老周头的心软了。他叹了口气,起身去拿井绳和水桶:“只能打一桶,你快些用,这井里的东西……不喜欢生人。”
媳妇连忙点头,接过水桶的时候,老周头瞥见她的手腕上有块青黑色的疤,像个月牙形。他心里咯噔一下,这疤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等媳妇提着水桶走了,老周头才想起,十年前那个被井里“东西”拖走的后生,手腕上也有这么块疤。那后生是他的远房侄子,叫周小栓,当年也是为了给娘治病,非要夜里下井掏盐,结果井绳断了,人就没影了。后来有人说,看见小栓的魂在井边飘,还有人说,听见井里有他喊“救命”的声音。
从那天起,那小媳妇每天都来打井水,时间都是傍晚,太阳刚落山的时候。老周头每次都帮她打水,也每次都想问她男人的情况,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总觉得这媳妇有点不对劲,她的鞋子永远是干的,哪怕刚下过雨,她走过泥地,鞋底也沾不上一点泥。
这天傍晚,小媳妇又来打水。老周头帮她把水桶放下去,刚要往上拉,井绳忽然猛地往下一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拽。他心里一慌,使出全身力气往上拽,可井绳还是一个劲地往下滑。
“快……快帮忙!”老周头朝小媳妇喊。
小媳妇却站在原地没动,脸上没了往日的怯生生,反而露出了个奇怪的笑。她慢慢抬起手,手腕上的月牙疤在暮色里泛着青幽幽的光:“大伯,你还记得小栓吗?”
老周头的脑子“嗡”的一声,手里的井绳差点松了。小栓?这小媳妇怎么知道小栓?
“你……你是谁?”
“我是小栓的媳妇啊。”小媳妇的声音变了,不再细细的,反而带着股水腥味,“十年前,他下井的时候,我就在井边等着,看着他被井里的东西拖下去,看着你不敢下去救他。”
老周头的脸瞬间白了。当年小栓掉下去的时候,他确实想下去救,可井里传来的那阵“咕嘟”声太吓人了,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他腿一软,就没敢下去。这些年,他一直背着这个心结,没想到今天被人翻了出来。
“不是我不救,是那井里的东西太邪性了!”老周头急得辩解,手里的井绳还在往下滑,“我……我后来找了人来捞,可捞了三天三夜,什么都没捞着。”
“捞不着的。”小媳妇笑了,笑得阴森森的,“小栓没沉底,他被井里的‘盐精’缠上了,成了这井的‘看井鬼’。每天都要拉一个人下去,替他受苦。”
老周头的手开始发抖,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小媳妇的鞋子永远是干的——她根本不是人,是鬼!
“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让你下去陪小栓啊。”媳妇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周围的空气突然冷了下来,井里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比平时响了好几倍,“当年你不救他,现在该你还债了。”
就在这时,井绳突然“啪”的一声断了,水桶“扑通”一声掉进井里,溅起的水花带着股刺鼻的咸味,落在老周头的脸上。他吓得往后退,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在地上。
抬头一看,小媳妇已经不见了,只有井沿上飘着层淡淡的白雾,白雾里隐约有个年轻后生的影子,正朝着他招手。那后生的手腕上,有块月牙形的疤。
“大伯,下来陪我吧。”后生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老周头连滚带爬地想跑,可腿像灌了铅一样沉。他看着那白雾里的影子越来越清晰,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里面是个用桃木做的小牌子,是当年郎中给他的,说能驱邪。
他颤抖着把桃木牌举起来,朝着井里喊:“小栓,我知道错了!当年我不该怕,可我也是没办法啊!你娘后来是我送的终,你家的地也是我帮着种的,你就饶了我吧!”
白雾里的影子顿了顿,像是在犹豫。井里的“咕嘟”声也小了些。
老周头趁机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家里跑。他不敢回头,只听见身后传来小媳妇的声音:“你跑不掉的,这井里的盐精,需要人喂……”
回到家,老周头把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还在门口撒了把糯米。可他还是睡不着,总觉得窗外有人在盯着他。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梦里看见小栓浑身是水,站在他床边,说:“大伯,明天傍晚,我还在井边等你。”
第二天,老周头没敢去盐井。他躲在家里,连门都不敢出。可到了傍晚,他听见院门外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泼水。他趴在门缝里往外看,看见院门口的地上,有一滩盐水,正慢慢往屋里渗。
他知道,躲不过去了。
天黑的时候,老周头拿着桃木牌,一步步朝着盐井走去。他没带井绳,也没带水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当年是他对不起小栓,今天就算是死,也要给小栓一个交代。
到了盐井边,井沿上的白雾比昨天更浓了。小栓的影子在白雾里飘着,小媳妇也站在旁边,脸上没了笑容,只有满满的悲伤。
“大伯,你来了。”小栓的声音还是轻飘飘的。
老周头点点头,把桃木牌放在井沿上:“小栓,当年是我胆小,没救你。今天我来陪你,你要打要骂,都随你。”
小栓的影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不是要你死,我是想让你帮我。”
老周头愣了:“帮你?怎么帮?”
“这井里的盐精,是个千年的老鳖精,它靠吸人的精气活着。当年我掉下去,被它缠住,成了它的‘饵’,帮它骗更多的人下来。可我不想再害人了,尤其是你,你对我娘那么好。”小栓的影子晃了晃,像是快散了,“明天是十五,月亮最圆的时候,盐精会浮出水面换气。你去找把杀猪刀,在刀上涂满黑狗血,趁它换气的时候,捅它的眼睛,那是它的死穴。”
老周头恍然大悟,原来小栓不是要他的命,是要他帮忙除了那盐精。他连忙点头:“好,我明天一定来!”
“你要小心,盐精很狡猾,它会变成你最想念的人的样子骗你。”小栓的影子越来越淡,“我只能帮你到这了,能不能成,就看你的了。”
说完,小栓的影子和小媳妇的身影一起,慢慢消失在白雾里。井里的“咕嘟”声也没了,只剩下平静的水面。
第二天,老周头按照小栓说的,找了把最锋利的杀猪刀,又去村里的屠夫家要了碗黑狗血,把刀涂得满满当当。到了傍晚,他拿着刀,躲在盐井旁边的一棵老槐树下,等着月亮出来。
月亮慢慢升了起来,圆圆的,像个银盘子。井里的水面开始冒泡,“咕嘟咕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比平时更响。老周头握紧了手里的刀,手心全是汗。
突然,井里的水“哗啦”一声,冒出个巨大的黑影。那黑影有磨盘那么大,背上背着厚厚的壳,壳上长满了青苔,两只小眼睛在月光下泛着绿光。正是那千年老鳖精!
老鳖精慢慢浮出水面,脑袋伸得长长的,朝着月亮吸了口气。老周头趁机冲了上去,举起杀猪刀,朝着老鳖精的眼睛狠狠捅了过去。
“嗷——”老鳖精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音像破了的锣。它猛地一甩头,把老周头甩出去老远。老周头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可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杀猪刀。
老鳖精的一只眼睛被捅瞎了,流出黑红色的血,染红了井水。它疯了一样在井里扑腾,井水溅得满地都是。老周头趁机爬起来,又冲了上去,朝着老鳖精的另一只眼睛捅了过去。
“嗷——”老鳖精又是一声惨叫,两只眼睛都被捅瞎了。它在井里乱撞,撞得井壁“咚咚”响。过了一会儿,它不动了,身体慢慢沉了下去,井水也恢复了平静。
老周头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知道,盐精被除了。
从那以后,思南府的那口老盐井再也不邪性了。井绳不会断了,井里的怪响也没了,附近的人家还能用这井水晒盐,日子越过越红火。
老周头还是管着那口井,只是他每天傍晚都会去井边看看,有时候还会对着井里说说话,像是在跟小栓聊天。有人问他在说什么,他总是笑着说:“没什么,就是跟老朋友打个招呼。”
后来,有人在盐井旁边立了块石碑,上面刻着“周小栓之墓”五个字。每年清明,老周头都会带着酒和点心去石碑前,陪小栓坐一会儿,聊聊这一年的收成,聊聊村里的新鲜事。
那口老盐井,也成了思南府的一个传说。人们都说,井里住着个好鬼,叫周小栓,他不害人,还帮着除了盐精,保护着一方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