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周丫踩着露水去后园摘菜,裤脚蹭过高粱秆时,带下来片卷着的枯叶。叶心的虫洞还留着昨夜的潮意,她正要随手丢掉,指尖忽然触到点硬物——是片半透明的虫蜕,卡在洞眼里,薄得像层蝉翼。
“这玩意儿咋卡这么牢?”她捏着虫蜕边缘往外拽,没想到一用力,虫蜕顺着叶纹裂开道细缝,露出里面裹着的小半截酒票。
酒票边缘带着锯齿,是被虫啃过的样子,上面“半斤”两个字只剩一半,墨迹被露水洇得发蓝。周丫把虫蜕和酒票往围裙里一塞,往酒坊跑时,鞋跟带起的泥点溅了满裤腿。
“赵叔!你看这!”她把东西往柜台上一放,气息还没喘匀,“虫蜕里裹着酒票!”
赵铁柱正用布擦着虫票盒,闻言抬眼,夹起虫蜕对着晨光看——虫蜕的纹路和酒票上的高粱图案竟严丝合缝,像天生长在一起。“这虫够能折腾的,还懂藏东西。”
狗蛋凑过来,用指甲刮了刮虫蜕上的白霜:“是酒香虫的蜕,昨儿我还在酒坛缝里见着只活的,金闪闪的。”
张大爷拄着拐杖进来,刚坐下就打了个喷嚏——他袖口沾着的花椒粉飘了起来。“昨儿埋的酒糟布袋没封紧?”他指着柜台底,“味儿蹿得满屋子都是。”
李木匠扛着块新刨的木板从后院出来,木板上刻着浅槽:“给虫票盒做个新底座,省得老晃。”他瞥了眼柜台上的虫蜕,“这玩意儿脆得很,小心别碰碎了。”
周丫把虫蜕小心剥开,里面的酒票碎成了三瓣,最大的一块上还能看清“丙戌年”三个字。“是三年前的票!”她翻出老账册比对,果然在丙戌年三月那页,找到了对应的记录:“王二欠酒半斤”。
“王二?是不是前村那个瘸腿的?”狗蛋挠挠头,“他去年还来换过陈酒呢。”
赵铁柱捏着碎票拼凑:“虫啃得真巧,刚好绕开了名字,却把‘欠’字啃得只剩个‘人’旁。”他忽然笑了,“倒像是替王二遮丑似的。”
张大爷用拐杖头点了点账册:“王二那年遭了水灾,家里粮仓冲了,欠的酒钱一直没还。这虫怕是闻着他身上的霉味,才专啃他的票。”
正说着,王二背着半袋红薯从门口经过,看见柜台前的碎票,脚步顿了顿。“赵掌柜,我来换斤新酒。”他把红薯放在地上,手在衣襟上蹭了蹭。
周丫赶紧把碎票往虫票盒里塞,却被王二看见了。“那不是……我三年前欠的酒票?”他黝黑的脸涨得通红,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里面是五斤红薯干,抵当年的酒钱够不?”
赵铁柱没接红薯干,指着虫票盒:“票在这儿呢,你自己拼拼看。”
王二蹲下身,指尖抚过碎票上的虫洞,忽然叹了口气:“那年头难啊,不是有意赖账……”他从布包里又摸出枚铜戒指,“这是我娘留下的,当给酒坊,算利息成不?”
狗蛋眼尖:“戒指内侧有字!”
赵铁柱接过戒指,借着晨光一看,内侧刻着个“酒”字,边缘磨得发亮。“这戒指比酒钱值钱,你还是留着。”他往坛子里舀了斤新酒,“红薯干收下,账清了。”
王二捧着酒坛,指腹在虫票盒上敲了敲:“这虫比人实在,还记着这笔账呢。”
午后日头最烈时,酒坊的梁柱忽然“咔哒”响了声。李木匠放下刨子抬头:“怕是要下大雨。”话音刚落,窗外的风就卷着沙尘扑进来,虫票盒里的碎票被吹得乱飘。
周丫赶紧去关窗,却见张大爷正用拐杖把虫票盒往柜台里推。“别让雨水溅着,”他说,“虫洞见了水,字迹要晕。”
狗蛋忽然指着墙壁:“快看!虫洞的影子!”
阳光被风吹得晃,虫票盒上的洞眼在墙上投下的光斑忽大忽小,竟慢慢拼出个“酒”字的轮廓。“是巧合不?”周丫数着光斑,“刚好七道,跟‘酒’字的笔画数一样!”
李木匠把新底座往盒底一扣:“不是巧合。”他指着木板上的浅槽,“我刻槽时特意对着虫洞的位置,风一吹,影子就显形了。”
说话间,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屋顶,虫票盒里的香叶被打湿,冒出股清苦的香气。张大爷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薄荷:“掺点这玩意儿,虫就更不敢来了。”
周丫把薄荷撒在盒里,忽然发现碎票的虫洞边缘在渗水,晕开的墨迹里竟藏着细小花纹——是高粱穗的图案,之前被虫啃得看不出来。“原来票上还有这花样!”
赵铁柱翻出今年的新酒票比对,果然在角落找到个极小的高粱穗,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老票的花样藏在虫洞里,新票的倒明目张胆,”他笑了,“这叫一代比一代敞亮?”
雨停时,彩虹从渠水尽头升起来,虫票盒上的水珠折射着光,把“酒”字影子投在墙上,像镶了层金边。王二又回来了,手里拿着把镰刀:“赵掌柜,我帮酒坊割后院的杂草吧,就当谢你免了利息。”
狗蛋举着虫蜕跑过来:“王二哥你看!这蜕上的纹路,跟你戒指内侧的‘酒’字像不像?”
王二接过虫蜕,对着彩虹看了半天,忽然往酒坊后院走:“杂草得趁早割,不然要缠上高粱秆了。”
暮色漫进酒坊时,赵铁柱在虫票盒里添了样新东西——王二留下的镰刀,刀鞘上缠着半张新酒票,票上的虫洞刚好套在刀柄的铜环上。
“这刀磨得真亮。”周丫摸着刀鞘,“王二哥说他爹以前是给酒坊收高粱的,这刀用了三十年了。”
李木匠把虫票盒的新底座擦了遍桐油,油光里能看见自己的影子:“这下稳当了,再大的风也晃不了。”
张大爷往盒里丢了颗干枣:“给虫留个念想,省得它们惦记新票。”他忽然咳嗽起来,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倒出粒药丸吞下——那是用酒坊的蜂蜜和药草做的,治咳嗽的。
狗蛋把白天找到的酒香虫放进个玻璃罐,罐口蒙着带虫洞的布:“养着它,看它还咬不咬票。”
赵铁柱往账册上写下:“丙戌年王二欠账清 虫蜕酒票入盒”,写完忽然想起什么,往虫票盒里塞了块新蒸的红薯干——是王二留下的,还带着余温。
周丫看着盒里的碎票、虫蜕、薄荷、红薯干,忽然觉得这盒子像个小酒坊,什么都有。她往窗外看,渠水涨了些,倒映着酒坊的灯,虫洞的影子在水面晃啊晃,像无数个小月亮。
“明天该晒新酒票了。”赵铁柱把虫票盒的盖子轻轻扣上,“让太阳把潮气烘烘,省得虫再钻进去捣乱。”
张大爷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发出“笃笃”声,像在应和。狗蛋的玻璃罐放在窗台上,酒香虫在里面爬着,罐壁上的虫洞把灯光筛成了星星点点。
李木匠收拾着刨子,木屑飘进虫票盒,落在碎票上。他忽然说:“等秋收了,用新高粱秆编个盒套,更防潮。”
周丫点头,往围裙上擦了擦手——刚才摘菜时沾的泥还在,却一点不脏。她想起那片裹着酒票的虫蜕,现在正安安稳稳躺在盒里,和那些旧票、新叶、还有带着余温的红薯干待在一起,像一群不会说话的老伙计,守着酒坊的日子,一天又一天。
夜色浓了,酒坊的灯还亮着,虫票盒在灯光下泛着柔光,里面的每道虫洞、每片碎纸,都藏着点暖乎乎的东西,比酒香还让人记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