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刚散,狗蛋踩着板凳够梁上的小筐。筐是昨晚编好的,高粱秆的缝隙里还卡着几根彩线,晃一晃,影子投在地上,像只张翅膀的鸟。
“小心点!”周丫端着木盆从灶房出来,盆里是淘好的米,“别把筐里的票根抖出来。”
筐底忽然掉下点碎屑,黄灿灿的,落在狗蛋手背上。“是麦饼渣!”他捏起碎屑往嘴里塞,“有点甜,还有点酒香。”
赵铁柱正在擦拭虫票盒,闻言抬头:“是从老篓子里倒出来的那半块麦饼?”他往筐里瞅,果然看见筐底粘着层细渣,混着几根干枯的高粱须。
李木匠扛着梯子进来,要给梁上添个木钩挂筐。“这筐编得松,”他踩着梯子往上看,“得挂稳当,免得被风刮下来。”
张大爷拄着拐杖站在底下,忽然指着筐影:“你看那影子,像不像当年看酒坊的老刘头?”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地上的筐影还真有点像个弯腰的老人,手里仿佛还提着个酒壶。
周丫用小毛刷扫筐底的碎屑,刷着刷着,毛刷尖勾住了点东西——是半张油纸,裹着几粒麦仁,纸角印着个模糊的“刘”字。
“是老刘头的记号!”张大爷眼睛一亮,“他年轻时给酒坊守夜,总用这种油纸包麦饼,纸角写个‘刘’字,怕跟别人的弄混。”
狗蛋把麦仁扔进嘴里嚼:“比现在的麦仁硬。”他从筐里翻出块更大的饼渣,上面还留着牙印,“这牙印歪歪扭扭的,是不是缺了颗牙?”
“可不是嘛,”张大爷笑了,“老刘头右边缺颗槽牙,吃饼总留这样的印子。有年冬天冷,他把麦饼揣怀里暖着,结果饼渣掉进酒坛,酿出来的酒带着点麦香,反倒成了稀罕物。”
李木匠正在修木钩,闻言停下手里的活:“俺爹说过那坛酒,叫‘麦香醉’,后来试着按方子酿,总差那么点味。”他往筐里看,“难不成是这饼渣的缘故?”
陈家媳妇抱着巧儿来送咸菜,巧儿伸手去抓筐里的饼渣,小手在碎屑里扒拉,忽然掏出个小铜铃——铃身锈迹斑斑,铃舌却还能动,一晃就发出“叮铃”声。
“是老刘头挂在腰间的铃铛!”周丫认出来,“账册里记着,他怕夜里打瞌睡,就系个铃,一歪身子铃就响。”
赵铁柱把铜铃系在筐柄上,风一吹,铃声混着高粱秆的沙沙声,倒有几分像当年守夜的动静。
“要不咱试试做麦饼?”周丫忽然提议,“用当年的法子,说不定能酿出‘麦香醉’。”
张大爷点头:“老刘头的麦饼是用新麦磨的面,掺了点酒糟,发酵半个时辰,贴在灶膛里烤的。”他指着灶房,“那口老灶还能用,烤出来的饼带点烟火气。”
狗蛋自告奋勇去磨面,石磨转得“咕噜噜”响,新麦的清香混着汗味漫出来。“这面得磨三遍,”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往磨盘里添麦,“磨细了才好吃。”
周丫按张大爷说的,往面里掺了两勺酒糟,揉面的手沾着粉,在案板上拍打出“啪啪”声。“发酵时得盖块湿布,”她把面团放在陶盆里,“就像给酒曲保温一样。”
李木匠在灶膛里添了把艾草,火苗舔着锅底,带着股清苦的香。“烤饼时烧艾草,饼上会带点药香,”他说,“老刘头说这样吃了不胀气。”
贴饼时,周丫的手被灶膛烫了下,她咬着牙把饼推到锅壁上,饼坯遇热“滋啦”一声鼓起小泡。“得烤到两面发黄,”张大爷在旁边指点,“边缘有点焦才够味。”
第一锅饼出锅时,金黄的饼上沾着点炭黑,掰开一看,里面的气孔像蜂窝,麦香混着酒糟香,馋得狗蛋直咽口水。
“尝尝像不像?”周丫递了块给张大爷。
张大爷咬了口,眼睛眯成条缝:“像!就是这烟火气,跟当年的一个样。”
赵铁柱掰了块饼扔进新酿的酒里,酒液立刻泛起泡沫,麦香混着酒香,果然比平常的酒多了层醇厚。
傍晚,众人坐在铺着高粱秆席的桌边,就着新酿的酒吃麦饼。饼渣掉在席子上,引来几只麻雀啄食,狗蛋举着饼去逗,被周丫拦住:“给筐里留几块,算给老刘头的。”
李木匠把剩下的饼装进竹篮,放进梁上的小筐里,旁边摆着那半块老饼的碎屑。“这样新旧就凑齐了,”他说,“老物件看着新东西,也能安心。”
张大爷摇着蒲扇,看着筐里的铜铃轻轻晃:“当年老刘头总说,守酒坊就像守着个家,饼是热的,酒是暖的,就啥都不怕。”
赵铁柱往账册上写下:“复刻老刘头麦饼 试酿麦香醉”,笔尖划过纸页,留下淡淡的麦粉痕。
周丫把新做的麦饼屑撒在筐底,和旧屑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新哪是旧。铜铃在风里响着,像在说:回来了,都回来了。
夜色漫上来时,灶膛的余温还没散,麦香混着酒香从酒坊飘出去,飘过渠水,飘过高粱坪,像在给那些旧时光捎个信——日子还在继续,味道也没变。
梁上的小筐轻轻晃,筐影在地上挪,像个老人在慢慢踱步,守护着这满坊的香,还有香里藏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