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竹架顶时,周丫正把新酒票摊在高粱秆编的席子上晒。席子是李木匠昨夜编的,秆子带着新割的青气,纹路间还卡着几粒没脱净的高粱米,被阳光晒得发亮。
“这席子编得比镇上买的细。”她用指尖划着席子的纹路,忽然发现有根秆子上留着虫蛀的小洞,洞眼圆圆的,和酒票上的虫洞不差分毫。
狗蛋举着竹耙跑过来,耙齿上挂着片干枯的高粱叶。“赵叔让翻晒酒糟呢!”他把叶子往席子边一扔,叶尖的虫洞正好套住席子边缘的一根秆,“你看,像不像给席子戴了个小戒指?”
赵铁柱扛着扁担从窖里出来,扁担两头挂着空酒坛,坛口的红绳扫过席子,带起的风让酒票轻轻打卷。“票晒得差不多了,”他放下扁担,“收起来前记得吹吹,别沾了席子上的高粱米。”
李木匠抱着捆新割的高粱秆进来,秆子上还带着露水。“再编个大席子铺柜台,”他用指甲掐了掐秆子,“刚割的秆有韧劲,编出来不容易散。”
张大爷拄着拐杖在席子边坐下,拐杖头的铜圈在秆纹上碾过,留下道浅痕。“当年你太爷爷就爱用高粱秆编东西,”他眯眼瞅着席子,“说这秆子有骨气,弯了不折,折了不烂,跟咱村里人一个样。”
收酒票时,周丫的手指被席子边缘的硬茬扎了下。她掀起席子要看,却发现底下压着个蓝布包,布角磨得发毛,上面绣的高粱穗图案都快褪成了白色。
“是本账册!”她把布包往柜台上倒,一本线装册子滚了出来,封面写着“高粱坪酒坊杂记”,字迹被虫蛀得坑坑洼洼,却还能看清。
狗蛋抢过册子翻,忽然指着其中一页笑:“这里画着个小人,在偷喝酒!”
画上是个歪歪扭扭的孩童,正踮脚够酒坛,坛口的酒液滴在地上,汇成个“醉”字。周丫摸着画迹,墨色里混着点暗红,像是用酒糟调的颜料。
“是你爹小时候。”张大爷凑过来看,拐杖头点着画里的孩童,“那年他才六岁,偷喝了半坛新酒,醉得在高粱秆堆里睡了一下午,你太奶奶找他时,他怀里还抱着根编席子的秆。”
李木匠把账册往阳光下照,纸页的纤维里露出些细小红点。“是高粱壳的碎屑,”他说,“这册子以前藏在秆堆里,难怪没被虫蛀得太厉害。”
陈家媳妇抱着巧儿来送刚蒸的米糕,巧儿伸手去抓账册上的画,小手指在“醉”字的酒滴上划来划去。“像小虫子!”她指着画里的酒液,“跟酒香虫一样!”
周丫忽然在账册最后一页发现张夹着的高粱秆,秆子被削成了小尺子的模样,上面刻着“一尺”“二尺”的字样,末尾还标着个“酿”字。“是量酒坛高度的!”她把秆子往酒坛上比,“正好到坛口下三寸,是老辈人说的‘留三分气’。”
赵铁柱用秆子量了量新酿的酒坛,果然还差三寸满。“老规矩没丢,”他把秆子插进账册,“以后就用它当书签,记着添酒不能太满。”
李木匠在编新席子时,发现有几根高粱秆的节眼里卡着东西。他用针挑出来一看,是些褪色的丝线,红的、蓝的,缠在一起像根细绳子。
“是编席子用的彩线!”周丫认出来,“俺娘说以前编席子,会在秆子里掺彩线,编出花来,能当嫁妆。”她拿起根红线,往秆子的节眼里穿,“你看,这样编出来的席子,太阳一照能看出花纹。”
狗蛋学着编,手指被秆子勒出红印子也不管。“编个小筐装酒票!”他举着刚编到一半的筐,歪歪扭扭的,“比虫票盒还透气!”
张大爷忽然指着院角的旧席子:“那底下还有好东西。”众人掀开席子,发现堆着十几个高粱秆编的小篓,篓口都系着红绳,里面装着些铜酒提、旧票根,还有半块啃过的麦饼——饼早干硬了,却还能看出上面的牙印。
“是以前看酒坊的人留下的,”张大爷拿起个小篓,“守夜时饿了,就啃口麦饼;打酒时,就用里面的酒提。这篓子编得密,不漏酒气。”
李木匠把小篓里的铜酒提拿出来,用布擦了擦,提梁上刻着的“李”字露了出来。“是俺爷爷编的篓子,”他摸着篓底的纹路,“这结叫‘锁心结’,越晃越紧,装东西掉不了。”
编席子的活计惊动了村里的老人,王奶奶拄着拐杖来教周丫编花样:“这叫‘万字纹’,编在席子边缘,能辟邪。”她枯瘦的手指穿梭在秆子间,比年轻人还灵活,“当年给你太奶奶编嫁妆席,光这花纹就编了三天。”
周丫学着编,秆子总不听话,王奶奶就用麦秸在她手背上轻轻敲:“心要静,跟酿酒一样,急不得。”
傍晚时,新席子编好了,铺在柜台上,彩线在灯光下闪着微光,编出的“万字纹”像无数个小圈,把晒好的酒票圈在中间。
晚饭时分,酒坊的人围坐在新席子铺的长桌上吃饭,米糕的甜混着高粱秆的青气,格外爽口。狗蛋把编了一半的小筐扣在头上,筐眼的影子投在脸上,像戴了个小花脸。
“明天把小篓里的旧票根整理出来,”赵铁柱咬了口米糕,“跟新酒票放在一块儿,让年轻人也看看老辈人是咋过日子的。”
李木匠往席子边缘添了根彩线:“再编个‘高粱坪’三个字,以后这席子就是酒坊的记号。”
张大爷用那根秆子书签敲了敲账册:“杂记里记着,光绪年间有年大涝,酒坊的席子都铺在门口挡水,保住了三坛老酒。”他指着窗外的渠,“现在渠修好了,不用席子挡水了,却得记着当年的难。”
王奶奶给巧儿编了个高粱秆蝴蝶,翅上缠着彩线,巧儿举着跑,蝴蝶的影子在席子上飞,像在追逐那些酒票的光斑。
周丫把小篓里的半块麦饼掰碎了,埋在酒坊后园的土里。“给高粱施肥,”她说,“明年长出新秆子,编更多席子。”
赵铁柱看着席子上交错的秆影,忽然觉得这高粱秆真像日子——看着普通,却能编出花样,能装东西,能挡风雨,还能把新旧的故事都缠在里面,慢慢发酵,长出甜来。
夜深了,新席子铺在柜台上,晒透的酒票躺在上面,带着阳光的暖。李木匠还在院里编小筐,秆子碰撞的“沙沙”声,混着渠水的流淌,像支没唱完的歌。
狗蛋的小筐终于编好了,他把虫票盒里的东西都倒进去,筐眼不大不小,正好能看见里面的虫蜕、碎票、还有那根秆子书签。“这样就不怕虫咬了,”他把小筐挂在梁上,“高粱秆的味,虫不爱闻。”
月光透过窗棂,在席子上投下秆子的影子,像给酒坊盖了层薄被。那些编在席子里的彩线,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像无数个小灯笼,照着这寻常又踏实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