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明鉴,”一位姓何的老书办指着账册上一处巨大的亏空,声音沙哑却平稳,“去岁夏季,运河水位异常,漕船难行,为保漕粮按期北运,不得不临时征调盐船相助。
盐运因此延误,致使各盐场积压,后续盐引发放受阻,税收故而大减。此事,漕运总督衙门及工部均有记录可查。”
另一人接口,指向另一项开支:“三年前,海塘年久失修,遇大潮险些决堤。
是张运使力排众议,挪用部分盐税,紧急加固海塘,保得扬州数十万生灵免遭涂炭。此事,当时亦有奏报朝廷备案。”
他们一言一语,如同编织一张无形的大网。每一个漏洞,都被他们用“朝廷备案”、“上官指令”、“不可抗力”或是“民生所迫”这样的丝线,细细地缝补起来。账目本身,几乎做到了天衣无缝。
姜淮沉默地听着,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规律的叩击声。
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纸背,看到那数字背后盘根错节的牵连。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名姜淮带来的亲随御史,面色凝重地快步走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
“大人,查到了。那笔用于‘加固海塘’的款项,最终流入了‘永利’车马行。
而这车马行,名义上的东家是张运使夫人的远房侄儿,但背后……似乎有京城齐王府长史的干股。”
姜淮眼神一凛,但未动声色。
几乎同时,另一位书办,像是为了佐证同僚的说法,补充了一句:“是啊,当年若非吏部杨老尚书体恤下情,默许了此事,张大人也不敢行此权宜之计。
杨老尚书还曾来信,赞许张大人‘通权达变,心系百姓’。”
“吏部杨老尚书”!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把无形的锤子,敲在姜淮心上。
这位杨老尚书,正是他已故恩师杨荣的堂兄,是朝中清流一派的耆老之一,也是他姜淮素来敬重的前辈!
一瞬间,姜淮全明白了。
这不仅仅是一张贪腐的网络,更是一张人情与利益的共生网络。
底层操作,书办、胥吏: 这些积年的老吏,熟悉一切规章漏洞,是具体的执行者。
他们用看似合规的理由掩盖非法勾当,形成一个坚固的“吏治沉疴”层。
中层庇护,张维之等地方大员: 他们是网络的节点,利用职权提供保护,并将利益向上输送,同时也能调动如漕运、工部等其他衙门的力量来圆谎,形成“财政痼疾”。
高层影子和靠山,京城权贵、甚至清流前辈: 这张网的末端,隐隐指向了京城的王府,甚至牵连到他自己的师门长辈!
那些他敬重的人,或许并未直接参与分赃,但他们的一封“体恤下情”的信函,一次“默许”,一个看似无关的“赞许”,都成了下面人胆大妄为的护身符。
这就是“举荐制”和门生故吏网络的恶果,人情大于王法,关系重于能力。
举荐制的弊端,在此刻暴露无遗。 官员的升迁不全靠实绩,而靠座师、同乡、姻亲的提携。
于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查处一个张维之,可能会牵出杨老尚书,甚至动摇恩师杨荣的清誉,更会触怒齐王。
这就是为什么江南官场能铁板一块,为什么前任钦差都无功而返。他们不是查不到问题,而是不敢,也不能再往下查!
姜淮的目光再次扫过堂下。张维之脸上的惶恐之下,隐藏着一丝有恃无恐。
老书办们的谦卑背后,是一种深知法不责众的麻木。整个房间,仿佛被一张由血缘、乡谊、师承、利益交织成的巨网笼罩,密不透风。
他缓缓合上了账册。
那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堂内格外清晰。他知道,他面对的已不是简单的贪官污吏,而是维系了这个帝国数百年的,一套根深蒂固的运行规则。
他深吸一口气,江南潮湿的夜空气吸入肺中,带着一丝腥甜,那是运河水的味道,也是……血的味道。
他明白了,皇帝为何要派他来,为何说“已到了非用猛药不可的时候”。
因为这痼疾,已深入骨髓。不动大手术,刮骨疗毒,帝国终将被这张无形之网活活缠死。
而这场手术,从他踏入这间后堂的那一刻,已经开始了。他的“手术台”,就是这整个江南。他的第一个切口,必须又快又准,直切要害,才能撕开这铁网的一角。
……
姜淮合上账册的声音,在寂静的后堂里如同惊堂木般炸响。
张维之和几位书办的身体皆是不易察觉地一颤,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裁决。
然而,姜淮并未发怒。他甚至端起手边那杯已经微凉的龙井,轻轻呷了一口,方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原来如此。”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漕运延误,是为国事;加固海塘,是为民生。张大人与诸位,倒是用心良苦。”
张维之摸不准他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躬身:“下官……分内之事,不敢言苦。”
“分内之事?”姜淮轻轻放下茶盏,瓷杯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那本官倒要问问,既是加固海塘的款项,为何最终会流入‘永利’车马行?而这车马行,又与京城齐王府的长史,有何干系?”
“轰,!”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张维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那几个老书办更是面如死灰,抖如筛糠。他们自以为编织得天衣无缝的网,竟在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中,被直接撕开了最致命的口子!
“大人!冤枉!这……这定是有人诬陷!”张维之噗通跪倒,声音凄厉。
“诬陷?”姜淮站起身,缓步走到张维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张大人,你可知本官离京之前,首辅杨大人曾对我说过什么?”
他刻意顿了顿,看着张维之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那是希望借助杨老尚书的关系网得以保全的希望。
姜淮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清晰地传入张维之耳中:“首辅说,江南水浑,有些石头,摸不得。但陛下说……这水既然浑了,就要把所有的石头都摸出来,看看底下到底藏着多少淤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