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如老僧入定般半眯着双眼的陈森,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前倾,这个细微的动作,如同蛰伏的猛兽终于闻到了血腥味。他那双始终显得有些慵懒的眼睛,第一次完全睁开,流露出了一丝真正的、饶有兴致的光芒。
“有趣。”
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一旁的赵福金已经完全看傻了,她的小手下意识地抓住了陈森的衣袖,一双美目圆睁,满是无法理解的震撼和一丝隐约的同情。
“夫君,这个人……”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不要命了吗?”
陈森笑了,他转过头,看着自己这位心善的妻子,那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更像是在欣赏一出精彩绝伦的戏剧。
“命?”他轻笑一声,伸手轻轻拍了拍赵福金的手背,慢条斯理地说道,“对有些人来说,当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命,就是他唯一剩下的、也是最不值钱的赌注了。”
陈森的目光从帘幕的缝隙间收回,落在赵福金那张写满了惊惶与不忍的小脸上,他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命?跟飞黄腾达比起来,命算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片冰冷的羽毛,轻轻搔刮着赵福金的耳膜,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低头看着妻子紧抓着自己衣袖的纤手,用另一只手覆上去,不带一丝温度地拍了拍。
“这些在最底下泥水里打滚的小人物,你只要从天上垂下一根绳子,告诉他们顺着这根绳子能爬到云端去,
哪怕他们明知道绳子的另一头绑着的是万丈深渊,是刀山火海,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抓住,并且拼了命地往上爬。”
陈森的视线再次投向那个在全场目光的炙烤下摇摇欲坠的身影,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欣赏。
“他们为了那一点点虚无缥缈的希望,所能爆发出的能量和疯狂,远远超过那些从小就养尊处优,不知饥寒为何物的权贵。”
他顿了顿,侧过头,几乎是贴着赵福金的耳朵低语:“你看着吧,今天他要是成了,这个故事就会变成一段传奇。一个泥腿子卖房卖地,赌上全家性命,一夜之间翻身成为巨富的传奇。
他的逆袭,比起那些大人物之间司空见惯的狗咬狗,更能激发台下那些和他一样的普通人的渴望和野心。”
陈森直起身,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那双慵懒的眼睛里闪烁着棋手掌控全局的精光。
“很好,我要的就是这种‘传奇’。”他嘴角的笑意更浓了,“这出戏,比我预想的还要精彩。传话下去,”
他对着身后阴影中的一个角落吩咐道,“给赵小五准备的银子,再多加一百万两的额度。这出戏唱得这么好,必须加钱!”
帘幕之外,竞拍还在继续。
那几位原本势在必得的大商人,此刻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微妙。他们似乎被赵小五那股子“我是疯狗我怕谁”的亡命徒气势给震慑住了,每一次举牌都变得格外谨慎。
毕竟,跟一个把身家性命、妻儿老小全都押上赌桌的疯子纠缠到底,就算赢了,也实在不是什么光彩事,万一被这疯狗临死前反咬一口,更是得不偿失。
价格就在这种诡异而胶着的氛围中缓慢攀升。
“六百五十万两!”
“六百六十万两!”
每一次加价,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深潭,激起一圈沉闷的声响,却再也掀不起之前那样的惊涛骇浪。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场已经演变为生死对决的豪赌。
当价格艰难地攀升到七百万两大关时,大厅里终于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是已经快要虚脱的赵小五,另一个,则是来自江南的一位丝绸巨商。
那位巨商穿着一身名贵的杭绸,保养得宜的脸上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死死地盯着赵小五,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怎么也踩不死的蟑螂。
他无法理解,这个浑身都散发着穷酸气的蝼蚁,凭什么能跟自己僵持到现在。他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还是他家那个破米铺下面埋着金矿?
“七百一十万两!”
丝绸巨商咬着后槽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数字。这已经非常接近他为这次拍卖准备的最高价位了。
再往上加,回去就不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怕是真得卖掉自己刚收进房里没几天的那个扬州瘦马小老婆了。
这个数字像是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了赵小五的身上。
他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已经看不到一丝血色,干裂的口子上渗出了细小的血珠。他缓缓闭上眼睛,嘈杂的大厅、灼人的目光,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脑海中,一幕幕画面飞速闪过:老母亲佝偻着腰,在他临行前缝补包裹的背影;父亲沉默着,将家里最后一点积蓄塞进他手心的粗糙大手;
还有他那卧病在床的妻子,咳得撕心裂肺,却依旧强撑着挤出一丝笑容的苍白脸庞。
他仿佛听见他们在自己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儿啊,要么衣锦还乡,光耀门楣,要么……你就别回来了。”
要么,一步登天,光宗耀祖。
要么,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赵小五猛地睁开双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恐惧、犹豫和痛苦都已燃尽,只剩下最后疯狂的决绝。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那力气仿佛是从骨髓深处榨出来的,从嘶哑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七百二十万两!”
喊完这一声,他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和灵魂。那股从骨髓深处压榨出的决绝,在嘶吼出口的刹那便烟消云散,只留下一个空洞的驱壳。
赵小五整个人向后瘫软,重重地摔回椅子里,木质的椅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感觉吸进肺里的空气稀薄得像刀片,割得他胸口生疼。
这是他的极限了。是他把家里墙角的鼠洞都搜刮干净,把他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塞给他的每一个铜板都算计在内,能拿出的最后一两银子。
再多一个铜板,就是把他自己剁碎了卖掉也凑不出来了。
大厅里,那位来自江南的丝绸巨商,一张保养得宜的脸此刻像是开了染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涨成了猪肝色。
他死死盯着那个瘫在椅子里,只剩下半口气的赵小五,眼神里翻腾着屈辱、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惧。
他无法理解,自己纵横商场数十年,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什么样的对手没较量过,今天却要被这么一个……一个从泥地里爬出来的亡命徒逼到这个份上。
他看着赵小五那副连命都不要了的疯魔样子,再想想自己,再往上加,回去不止要变卖田产,恐怕连那个刚从扬州用重金买回来,还没捂热乎的美人都得拱手让人。为了争一口气,和一个已经什么都豁出去的疯子拼到倾家荡产?
值吗?
丝绸巨商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最终,那股商人的精明算计压过了被冒犯的怒火。他恨恨地将手中的象牙号牌“啪”地一声摔在桌子上,那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疯子!”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怨毒,“老子不跟你这个亡命徒玩了!”
说完,他拂袖而起,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那背影里满是狼狈与不甘。
他放弃了。
这两个字像一道无形的命令,让整个大厅里针落可闻。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目光在离去的丝绸巨商和瘫软的赵小五之间来回移动,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这场惊心动魄的豪赌,就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落幕了。
高台之上,一直沉默着的李明轩,目光落在赵小五身上。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许。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任由这片死寂发酵了片刻,让所有人都充分消化掉刚刚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