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一直沉默着的李明轩,目光落在赵小五身上。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许。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任由这片死寂发酵了片刻,让所有人都充分消化掉刚刚发生的一切。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通过内力加持,清晰地传遍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将众人的神思都拉了回来。
“七百二十万两!”他按照流程,高声喊道,声音沉稳而有力,“还有没有比这位壮士更勇的?这可是平步青云,改变命运的机会啊!”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那些先前还跃跃欲试的商人们,此刻都纷纷避开了他的视线,有的低头喝茶,有的假装看别处,再没有一个人有举牌的意思。
李明轩微微一笑,拖长了声音。
“没有了吗?七百二十万两,第一次!”
他顿了顿,给了众人最后的犹豫时间。
“七百二十万两,第二次!诸位可想好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啊!”
大厅里依旧无人应答,只有众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赵小五慢慢抬起头,那双失焦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明轩手中的那把小木槌,仿佛那是决定他上天堂还是下地狱的判官笔。
李明轩举起了木槌,目光最后一次环视全场,然后重重落下。
“七百二十万两……成交!”
“铛!!!”
槌声落下,清越,响亮,一锤定音!
这声音像一道惊雷,炸醒了满座宾客,也像一声钟鸣,宣告了一个传奇的诞生,和一个疯子的胜利。
当听到“成交”那两个字时,赵小五先是愣住了,那两个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他瘫在椅子里,身体还是软的,脑子却是一片空白,仿佛那一声惊雷般的槌响把他魂魄都震散了。
他……成功了?
他这个一文不名,靠着米铺生意勉强糊口的小米商,竟然真的从一群张着血盆大口的鲨鱼嘴里,把苏州府的代理权给抢下来了?
这感觉,比躺在床上做着发财的黄粱美梦,还要不真实。
那根因为过度紧绷而快要断裂的神经,在短暂的空白之后,终于被一股山洪暴发般的巨大狂喜彻底冲垮了。那股狂喜像是一道暖流,瞬间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将那蚀骨的疲惫和虚脱感一扫而空。
“我……我拿下了……”
他的嘴唇哆嗦着,发出的声音又轻又哑,像是在说梦话。
“我真的拿下了!”
他猛地拔高了音量,这一声喊出来,眼泪便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他再也控制不住,像个受了天大委屈又突然得到一颗糖的孩子,又像个迷路许久终于找到家的傻子,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咧着嘴,发出了近似于嚎哭的笑声,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下一秒,他做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举动。
他连滚带爬地从座位上冲了出来,因为起得太猛,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他根本顾不上体面,手脚并用地向前扑去,那动作笨拙得像一只刚学会走路的狗熊。
他冲到大厅中央,也不看来时路,径直朝着高台之上,那道分隔了两个世界的神秘帘幕的方向,“噗通”一声,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跪了下去!
膝盖与冰冷坚硬的青石地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听得人牙酸。
“草民赵小五,叩谢驸马爷!”
他抬起那张又是鼻涕又是泪的脸,嘶哑着嗓子,发出一声震天的呐喊。
“叩谢驸马爷给了草民这样一个天大的机会!”
满大厅的锦衣华服和珠光宝气,在此刻都成了他一个人的背景。那些商人们面面相觑,脸上的震惊还没褪去,又添上了几分难以理解的复杂神情。
“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指路明灯!”赵小五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字字铿锵,他似乎要把心都掏出来给人看。
“驸马爷的大恩大德,草民没齿难忘!从今往后,您让草民往东,草民绝不往西!您让草民撵狗,草民绝不抓鸡!”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大喊着,一边像是要证明自己的忠心,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头颅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咚!”
一声闷响,像是要把自己的感激与忠诚,全部刻进这地板里。
“咚!”
又一声,比前一声更响。
“咚!”
他好像疯了,一下,又一下,仿佛不知道疼痛。
很快,他那饱经风霜的额头上就渗出了血丝,混着汗水和泪水,糊了一脸,但他毫不在意,依旧在疯狂地磕头,仿佛那坚硬的青石地板是他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
这一幕,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那些原本在角落里低声嘲笑他自不量力的人,此刻都沉默了,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
那些在竞拍中失败,心里正骂骂咧咧,怨气冲天的人,此刻看着地上那个血淋淋的身影,心中的怨气也莫名地消散了不少。
他们从赵小五的身上,看到了一种让他们心惊胆战的可能性。
一种咸鱼翻身,不,是咸鱼直接化身神龙的可能性。这个机会,原来真的不问出身,不看背景,只看谁更疯,谁更敢赌上一切。他们输的,不是银子,而是那份连命都不要的决绝。
拍卖会落幕的第二天清晨,皇宫,文德殿。
天光透过高大的窗格,斜斜地照进庄严肃穆的大殿,将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染成一片迷蒙的金色。
檀香的余烬在角落的铜炉里散发着最后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混杂着古旧书卷和宫殿木料的味道,沉静而压抑。
而当朝天子赵佶,此刻正像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毫无帝王仪态地歪在铺着整张硕大白虎皮的龙椅上。头上的紫金冠都有些歪斜,明黄色的龙袍也因为睡姿不雅而起了不少褶皱。
他手里捏着一块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佩,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上冰凉光滑的纹路,有一搭没一搭地盘着。他的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好像挂了两斤猪肉,困得随时能原地睡过去。
“哈……啊……”
一个惊天动地的哈欠自龙椅上传来,声音拖得又长又响,震得他自己都眼冒金星,差点把下巴给卸下来。
昨晚上,为了哄几个新入宫、鲜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小妖精开心,陪着她们玩叶子牌一直玩到天色发白,他现在感觉自己的每一根骨头缝里都塞满了疲惫的棉絮,又酸又软。
至于龙椅下面那些恭敬站立的朝臣们,正在叽叽歪歪地禀报着什么政务,他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什么地方旱灾,什么地方水灾,什么边关又递来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这些事,有品鉴新得的名家画作,赏玩奇形怪状的太湖石,或是去那温柔乡里寻花问柳来得好玩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就在这一片沉闷压抑的气氛中,一个不合时宜的、充满活力的身影,笔直地戳在殿下群臣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李明轩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穿得一丝不苟,衬得整个人跟个精神小伙似的。他那张平日里还算白净的脸,此刻涨得通红,像是猴子的屁股,神情中的激动与亢奋,与龙椅上那条快要风干的咸鱼形成了鲜明得有些滑稽的对比。
他再也按捺不住,往前抢出一步,高高举起手中一本用金线精心装订得闪闪发光的账册,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给皇帝献上失传已久的传家宝。
“陛下!陛下!大喜啊!”
李明轩激动得声音都因为用力过猛而劈了叉,在空旷的大殿里带起了一丝回音。
龙椅上的赵佶总算有了点反应,他半死不活地掀了掀沉重的眼皮,懒洋洋地将目光投向下方那个激动得快要原地蹦起来的臣子。
“哦?”他拖长了音调,声音因为缺觉而显得沙哑而慵懒。
“李爱卿啊,你这一大清早的,嗓门比朕后苑里养的那只光吃食不下蛋的公鸡还要嘹亮,是早饭吃了多少炮仗啊?”
赵佶有气无力地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瘫着,继续说道:“有什么喜事,值得你这么上蹿下跳的?莫非是你家那头养了多年的老母猪,终于怀上了?还是你这铁公鸡终于攒够钱,准备娶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