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官员,那脑袋都快垂到绣着仙鹤的补子下面去了,两眼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上那双皂靴的靴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那崭新的靴面上,是新请了巧匠绣了一幅微缩的《清明上河图》,正看得入神呢。
还有几个,则是目光涣散地仰起了头,望着高高的殿顶,大概是在数着上面描金的蟠龙有几条,彩绘的凤凰有几只。那眼神空洞得,仿佛一只耗子不小心闯进去,都得迷了路再饿死在里头。
他们曾经引以为傲、悬梁刺股换来的道德文章,他们天天挂在嘴边、奉为圭臬的圣贤之道,在那些明晃晃、沉甸甸的金元宝和那道亮闪闪、不容置喙的皇权面前,被碾得连一点粉末都不剩了。
这光景,简直是秀才遇到了手持狼牙棒的兵——满腹的道理,一个字也说不清了。
一位胡子头发白得像是刚从面粉缸里捞出来的老臣,正梗着脖子,孤零零地站在文臣队列的最前头。他官拜御史大夫,此刻那身绯色的官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刺眼。
他微微抬眼,瞅着龙椅上那位九五之尊,正跟身边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脑袋凑着脑袋,兴致勃勃地研究着新宫殿的顶上,到底是用金的琉璃瓦,还是用玉的琉璃瓦。
老头儿那双本就浑浊的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水汽,像个年久失修、忘了关上闸门的水库,眼看就要漫出来了。
“唉……”
一声轻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叹息,从他那干瘪得如同破风箱的胸腔里,艰难地挤了出来,那声音里,全是化不开的悲凉。
“我大宋的江山社稷,这是要完犊子了啊!”
他心里的小人儿正捶着胸口,顿着脚,无声地哀嚎。
“陛下啊陛下!您这到底是想当个手艺精湛的木匠,还是想当个励精图治的皇帝啊?!”
“权臣当道,那个陈森,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等食朝廷俸禄,如今却连劝谏皇上少盖两个厕所都做不到了,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太祖太宗啊!”
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像秋风里最后一片不肯落下的枯叶,全凭着胸口那点不甘的怨气强撑着,才没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表演一出老臣泣血、嚎啕大哭的戏码。
站在他旁边不远处的一位吏部侍郎,也是相识多年的老熟人了,看着他这副模样,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又长又冷,仿佛能吹灭三里地外的一盏孤灯。
“老张啊,”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算了吧,就算了吧。”
他眼中是那种在同一个位置坐了太久,骨头缝里都渗出了疲惫和厌倦的神色,活脱脱一副“上班如上坟”的无奈模样。
“这叫什么?”吏部侍郎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又黏稠得像化不开的愁,“这就叫阎王爷的册子早就注好了你三更死,谁还能把你强留到五更天?
老张,天意如此,就是老天爷都觉得咱们大宋该换个活法了,咱们这些肉体凡胎,就别跟着瞎折腾,耗费那点可怜的阳寿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往御史大夫身边凑了凑,嘴巴几乎要贴到老张的耳朵廓上,那姿态,像是在阴暗的角落里交换什么掉脑袋的秘密。
“你再看看咱俩,”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自己,又扫了扫老张身上同样品级的官袍,“像不像那拉磨的驴?眼被蒙着,一圈一圈,走到腿断气绝,还以为前头就有鲜嫩的草料。
到头来呢?人家卸了磨,把咱们牵到后厨,最后连口热乎的豆子都吃不上,直接就论斤卖肉了。”
御史大夫的身体震了一下,那股子强撑的怒气,像是被这几句丧气话戳破了的气球,正“嘶嘶”地往外漏着凉风。
侍郎大人见状,又补上了一刀,这一刀更狠,也更准。
“我估摸着,咱们站在这儿,把圣贤之道掰开了揉碎了说上一万句,说到口干舌燥,声带嘶哑,在陛下耳朵里头啊,还不如陈森新送上去的那个描金缠枝莲的夜壶来得金贵。
你信不信,咱们这一万句话的道理,还没那夜壶里装的东西有分量。多说何益?白白浪费自己的口水,说不定还惹得龙椅上那位嫌咱们聒噪,扰了他赏玩新物件的雅兴。”
这种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听,讲道理对方还嫌你烦的无力感,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重感冒,伴随着一阵阵寒意,迅速在这些自诩清流的官员队伍里传染开来。
他们感觉自己就像一群穿着宽袍大袖的堂吉诃德,手里挥舞着软趴趴的毛笔,要去挑战那架由金钱和权力做骨架、用皇恩和私欲当扇叶的巨大风车。
那场面,往好听了说,叫以卵击石的悲壮;往难听了说,就是不自量力的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