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摊了摊手,一脸的无所谓,“我早就想过啦。”
“你当我是猪吗?”他挑了挑眉,“辛辛苦苦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就为了等着过年挨那一刀?”
他优哉游哉地转过身,走到那张堆满了乱七八糟文书的书案旁,伸手在里面不紧不慢地翻找着,那架势,跟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药农在自己的药材堆里找一味特定的药草似的。很快,他像是变戏法一般,从最底下抽出几份卷宗,递到赵福金面前。
“来,看个宝贝。”陈森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献宝似的戏谑,将那几份卷宗塞到她手里,纸张的边缘还带着他指尖的余温。
赵福金满腹的惊疑和戒备还没散去,低头看向手里的东西。烛火下,纸上那一行行墨迹清晰得有些刺眼,只看了一眼,她就觉得自己的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第一份卷宗,标题起得闻所未闻,花里胡哨——《关于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重要指导意见暨海外资产战略转移可行性报告》。
这是什么鬼东西?她皱着眉,一行行看下去。
计划书里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缜密逻辑,详细说明了如何将巨额的财富,通过九曲十八弯、旁人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的秘密渠道,像涓涓细流一样,无声无息地输送到大宋疆域之外的那些犄角旮旯。
在那里,买下大片大片的土地,开设数不清的分号,修建属于自己的码头……通篇的核心意思,就跟街头说书人嘴里的“狡兔三窟”一个道理,就算京城这个家被抄了,他在外面也还有好几个备用的、谁也找不到的“狗窝”。
她捏着纸的手紧了紧。还没等她从这无耻的计划中回过神,第二份卷宗的标题又撞进了她的眼帘,名字起得比第一份还要离谱——《大宋第一慈善天团暨陈森同志光辉形象塑造工程章程》。
“慈善……天团?陈森……同志?”她忍不住低声念了出来,后面的“同志”二字说得尤其别扭,她根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前面那几个字所透露出的狂妄和自吹自擂,已经让她头皮发麻了。
这份计划写得更是冠冕堂皇,说是每年要从所有产业的利润里,拨出一笔天文数字般的巨款,成立一个什么“福金会”,名字倒是取的好听。
用这笔钱,在大宋境内到处修桥铺路,在灾年开仓赈济,甚至要开办无数不收一文钱的蒙学学堂,让穷人家的孩子也能读书识字。
整个计划的核心思想粗暴得令人发指——用钱砸,用数不清的钱,硬生生把陈森自己,砸成一个万家生佛的“在世活菩萨”。她几乎能想象到,将来朝堂上那些以清高自诩的言官,憋红了脸,想骂他一句“奸商”,却发现自己家乡的石桥是他修的,
家里的远房亲戚是靠他开的粥棚活下来的,就连自己刚启蒙的孙子,念的都是他开的学堂。到那时候,谁要是再骂他,恐怕不等官家动手,自己都要先找个地缝钻进去,觉得自己不是个人。
赵福金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看向第三份,只觉得手里的纸张重逾千斤。
《产业升级与黑科技扶持三年规划纲要》。
这份,更是重量级中的重量级。计划里说,要把大笔的钱,投到各种能实实在在改善民生的行当里去。比如,资助工匠去研究怎么让地里的锄头自己动起来,省时省力;
又比如,花大价钱从西域引进一种叫“土豆”的高产大疙瘩,在贫瘠的土地上推广种植,让百姓不再挨饿。更让她觉得匪夷所思的是,计划的最后一部分,居然说要不计成本地资助几个在旁人看来疯疯癫癫的“科学家”,去研究什么“铁鸟飞天”、“千里传音”之类的无稽之谈。
这三份计划,一份比一份异想天开,一份却又比一份周密详实。简直是把那些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和那些摆在明面上的阳谋大略,全都搅和在一起,熬成了一锅味道复杂到极致的佛跳墙。
既有暗度陈仓、藏钱于海外的无耻之计,又有广施恩泽、散财于国内的收买人心之策。
赵福金越看越是心惊肉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里的纸张几乎要被她指尖的冷汗浸透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幡然醒悟,陈森这个家伙,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在一条未知的大河里,小心翼翼地摸着石头探路。
他这是直接开了一艘她连做梦都想象不出的航空母舰,准备在这条河里横冲直撞啊!
他根本不是在走一步看一步,他这是把未来一百年,甚至更久远的路,都用金子给她铺好了!
他辛辛苦苦聚敛财富,不是为了那些黄白之物本身,而是为了打造一根能撬动天下的撬棍。
他如今看似挥霍无度地花钱,也不是为了享乐,而是为了把这根撬棍的巨大影响力,像撒胡椒面一样,细细地、均匀地,撒到大宋的每一个角落,撒进每一个人的心里!
当她终于看完了最后一份文件的最后一个字,她缓缓抬起头,再望向陈森的眼神,已经复杂得像一碗五味杂陈的麻辣烫。
有惊骇,有叹服,但更多的,是一种想立刻找块豆腐撞死算了的无力感,和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深深的恐惧。
她感觉自己此刻正赤着脚,站在一个万丈悬崖的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滚滚云海。
而她的夫君,就站在她面前,冲她露出了一个不多不少、刚好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然后,他似乎正准备抬起脚,把她脚下这片名为“天下”的土地,连同她一起,狠狠地踹进那深不见底的悬崖里。
完了。她心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在回响,冰冷而绝望。
这回真的芭比扣了。
她看着陈森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幽幽地叹了口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嫁的,怕不是个活阎王吧?”
朝堂之上,那气氛,简直是三九天里往坟头草上又浇了一盆冷水,再结了一层霜——又冷又死寂。
天上人间那场拍卖会的风头,闹得比官家赵佶他老丈人过大寿的动静还要惊天动地。官家那毫不遮掩的眉开眼笑,
连同那道几乎要把陈森夸成一朵人间富贵花的圣旨,就如同两只沾满了陈年墨汁的大号拖鞋,左右开弓,“啪”,“啪”,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糊在了在场每一位以清流自诩的言官脸上。
他们输了。
输得比乞丐洗过的裤兜还要干净,输得连最后一点读书人的体面都没能剩下。
他们只能一个个梗着脖子,瞪圆了眼珠子,眼睁睁地看着陈森那股子盘根错节的势力,活像雨后荒废了的茅厕边上长出来的野蘑菇,一丛跟着一丛,一窝挨着一窝,不管不顾地疯长起来,那细密的根须,眼瞅着就要扎进龙椅腿儿的缝隙里去了。
想管?这要怎么管?又能拿什么去管?
想当初,这早朝跟开市时的菜市场没什么两样,弹劾这个,参奏那个,四处飞溅的唾沫星子,几乎能把金殿光可鉴人的地砖给冲刷上一遍。
可现在呢?
殿内稀稀拉拉,三三两两,那点微弱的反对声音,比深秋时节最后一只蚊子的嗡嗡声还要细小,仿佛风一吹,随时都能断了气。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能把人活活憋死在朝服里的沉默。
好多官员,那脑袋都快垂到绣着仙鹤的补子下面去了,两眼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上那双皂靴的靴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那崭新的靴面上,是新请了巧匠绣了一幅微缩的《清明上河图》,正看得入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