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陈森在敛财,也知道那个“天上人间”是个日进斗金的吞金兽,可她就算把梦做穿了也想不到,这哪里是什么吞金兽,这分明是饕餮转世,而且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吐的那种!
这笔钱,已经远远超出了“富商”二字能承载的范畴。
这该叫什么?
这叫父皇的内帑里都快没有余粮了,她驸马爷家里却已经能开钱庄,印宝钞了!
这股庞大到令人心惊胆战的财富,是一股完全脱离了朝廷掌控的力量,它足以将大宋这艘本就处处漏水的破船,从最底部掀个底朝天!
她猛地抬起头,像一只在林中受了惊的白兔,目光倏地射向窗边那个正在假模假样练字的背影。
陈森那厮,身形在摇曳的烛光下被拉扯得又细又长,宛如一根不安分的面条。
他手腕悬空,挥舞着一支狼毫,脸上的表情专注得好像在给一只蚂蚁做开颅手术,仿佛这间弥漫着紧张气息的书房里,除了他和他那笔鬼画符似的破字,再没有别的活物。
然而赵福金的心里,却像架在火上的一锅沸水,正咕咚咕咚地翻滚着骇人的气泡。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夫君,已经在她眼皮子底下,背着所有人,偷偷摸摸地攒下了一份足以让阎王爷都为之侧目,甚至愿意为他改一改生死簿的家当。
这么一大笔不受朝廷节制的钱,会不会把朝中那些老臣们耗尽心血好不容易搭起来的平衡,像踹小孩子的积木一样,一脚就给踹翻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却依旧闷得发疼。她迈开步子,觉得脚下那双精致的软底宫鞋,此刻竟重逾千斤。一步,一步,她缓缓挪到陈森身后。一股浓得有些呛人的墨汁气味,混合着他身上那股子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悠闲气息,直冲她的鼻腔,让她愈发烦躁。
“夫君。”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刚从腊月的冰窖里捞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碎碴子。
陈森的笔尖在纸上潇洒地一顿,最后一笔收得龙飞凤舞,也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字。
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慢悠悠地将毛笔往汉白玉的笔架上一搁,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刻意的从容,姿态拿捏得十足。
他转过身,在昏黄的灯火下,看着自己那位美得像是会发光、但此刻眉头却拧得能夹死一只苍蝇的媳妇儿,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幽静的百年老井,不起丝毫波澜。
“哟,这不是福金殿下嘛。”他懒洋洋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明知故问的揶揄,“大半夜的不去研究怎么睡才更舒服,跑到我这书房来闻墨香?”
烛火轻轻地“哔剥”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怎么,瞧你这模样,是有心事?”陈森身子往后一靠,闲适地倚着椅背,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说出来让为夫的乐呵乐呵?”
赵福金的目光像两道细细的光束,毫不躲闪地焊在他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现在手里的钱,我方才琢磨了一下,”她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股荒谬的自嘲,“把咱们大宋买下来,是不是都够付个首付了?”
她盯着他,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我就想问你一句掏心窝子的话。”
她的声音陡然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颤抖。
“你到底想拿这些钱,去干点啥?”
“买糖吃吗?”
她的问题,像一把磨得钝了口的杀猪刀,不锋利,却带着一股子蛮力,慢吞吞、但毫不留情地捅向了整件事情最要命的腰眼上。
陈森看着她,没吱声。
书房里一瞬间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股浓郁的墨香似乎也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肩上。
只有桌上那截烧了过半的蜡烛不合时宜地“噼啪”爆了一声,溅起一朵小小的火星,像是在为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鼓掌叫好。
突然,他笑了。那笑意先是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漫出来,然后才牵动了嘴角,最后在他整张脸上漾开,像一只刚刚偷吃了一整只肥鸡的黄鼠狼,带着心满意足的狡黠。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踱到赵福金跟前,伸出那只刚刚握过笔、指尖还沾着些许墨痕的手,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了她那只温热柔软的小手。他的手带着一丝深夜的凉意,还隐约有一股铜钱和墨汁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
“我的好福金,我的乖老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情人间的呢喃,却让她没来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觉得,钱这个玩意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不仅不回答,还反过来给她出了道绕脑子的难题。
赵福金的脑子“嗡”地一声,彻底懵了,感觉自己好不容易理顺的思路,被他这么轻轻一拨,顿时乱成了一团打结的线。
陈森的眼神似乎更深了,就那么专注地瞧着她,看得她心里直发毛,好像自己那点心思,在他面前被剥得干干净净,一丝不挂。
“钱嘛,”他见她不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说到底,就是个工具。”
烛火摇曳,他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像一个蛰伏的巨人。
“就像一把大铁锹,”他空着的那只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用它,既能挖坑种活人的树,也能挖坑埋死人。”
“所以说,我辛辛苦苦聚敛的,从来就不是那些叮当作响的阿堵物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粗糙的拇指在她滑嫩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力道不轻不重,有点像街边老头盘了多年的那对光溜溜的核桃。
“我聚敛的,是人心。”
“人心?”
这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赵福金的心脏。她猛地一哆嗦,感觉像被人当胸不轻不重地捶了一拳,不疼,但胸口发闷,喘不过气。
他想用钱,买人心?!
这……这跟在瓦子街口发传单招揽生意有什么区别?!
不!区别大了!她脑子里一个声音在尖叫。别人发的是纸,他撒的可是金条啊!
这个念头像一粒被扔进沃土的种子,在她脑子里见风就长,瞬间就长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一望无际,让她感到一阵晕眩。
她忽然意识到,陈森的野心,比她想象中那个奢华加大版的澡堂子,要大得多,深得多!那已经不是简简单单想当个富甲一方的权臣那么简单了!那是一种……她连想都不敢想,只要稍微一想,晚上就要做噩梦惊醒的可能!
她猛地甩开陈森的手,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往后蹦了半步,浑身戒备地与他拉开一个她自以为安全的距离。
“夫君!你别跟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失去了往日的平稳,“这么大一笔钱,你当朝廷里那些比猴还精的老头子们都是瞎子吗?”
她越说越急,语速快得像连珠炮:“这笔钱现在就是黑夜里的萤火虫,茅坑里的石头,又亮又显眼,还又臭又硬!你生怕别人看不见是不是?”
“我父皇今日是夸了你,可那是看着这些钱的面子上!帝王心,海底针,今天能把你捧上天,明天就能把你扔进油锅里炸成焦酥的油条!你就当真没想过这些杀身之祸吗?”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试图用这世上最可怕的后果,来唤醒这个沉迷于金钱游戏,在她看来已经走火入魔的男人。
陈森看着她眼睛里那藏都藏不住的担忧和警惕,脸上反而露出一丝“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的了然微笑,那笑容里甚至还带了点宠溺。
“哎呀呀,”他拖长了声音,慢悠悠地叹了口气,“福金所担心的,说穿了,不就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嘛。”
他摊了摊手,一脸的无所谓,“我早就想过啦。”
“你当我是猪吗?”他挑了挑眉,“辛辛苦苦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就为了等着过年挨那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