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那片寂静得令人心悸的冰封森林花费了比预期更长的时间。脚下是深可及膝、看似蓬松实则每一步都需耗费气力的积雪,四周是千篇一律、被冰晶包裹的巨木,缺乏显着的地标,唯有布莱泽凭借着对奶奶气息那近乎本能的执着追踪,才勉强维持着正确的方向。天空始终是那种不见日月星辰的、均匀而冰冷的蔚蓝,光线没有变化,时间感在这里变得极其模糊。
不知行进了多久,或许是几天,或许只是十几个小时,前方的树木开始变得稀疏,地势也逐渐向下倾斜。终于,他们穿出了森林的边缘,眼前豁然开朗。
当最后一排如同栅栏般的枯瘦树干被甩在身后时,视野猛地被撕开——
不再是令人绝望的、重复的苍白与灰暗。一片开阔的、覆着薄雪的谷地,如同褪色的画卷般在眼前铺展。而在谷地尽头,山峦的阴影之下,一座要塞的黑色轮廓,如同沉睡的巨兽,静静地盘踞在那里。
一片辽阔的、被厚重冰雪覆盖的谷地,如同铺开的苍白画布,在他们眼前展开。冰雪吞噬了大部分地貌的细节,只留下几簇顽强刺破雪层的、焦黑如骨刺般的枯灌木,以及远方那道如同大地伤疤般蜿蜒的冰冻溪流痕迹。
而在谷地遥远的彼端,紧贴着背后那片灰黑色、如同巨人脊梁般陡峭的山脉,一座要塞如同从山体本身生长出来的、带有恶意的肿瘤,巍然矗立。
那便是“鬣狗之门”。
它并非优雅的城堡,而是一座纯粹为战争与扼守而生的怪物。城墙是由无数巨大的、仿佛被蛮力硬生生从山体上剥离下来的黑色岩石粗暴地堆叠而成,石块边缘尖锐,未经任何打磨,带着天然的狰狞。石缝之间,并非灰泥,而是填满了冻结得比钢铁还坚硬的冰雪,以及一种泛着油腻光泽的、如同冷却熔岩般的暗色物质,这使得墙体在苍白天光下呈现出一种污秽的、仿佛结痂伤口般的质感。
城墙的高度令人望而生畏,投下的阴影足以吞噬一支小型军队。墙体表面并非垂直光滑,而是布满了防止攀爬的、如同逆鳞般层层叠叠突起的冰锥和锈迹斑斑的铁蒺藜网。
它们像是一种警告,又像是这头巨兽皮肤上自然生长的、带着毒性的棘刺。
最为醒目的,是那道完全降下的、如同巨兽闭合下颚般的巨大闸门。
门体由厚重的木材包覆着满是锈痕的暗色铁皮,无数成年人拳头大小的铆钉如同恶疾引发的皮疹,密密麻麻地钉满了门板。闸门正上方,雕刻着一个风格粗野、线条硬朗的鬣狗头颅徽记。
那鬣狗张着巨口,獠牙毕露,并非狩猎时的迅猛,更像是在腐烂尸骸旁发出恫吓低吼的贪婪与凶暴,那双空洞的眼窝仿佛正冷冷地注视着谷地中每一个试图靠近的活物。
城墙垛口后面,零星能看到几个裹着厚重、脏污毛皮斗篷的身影在缓慢移动——那是巡逻的士兵。他们手中的长矛或架设的弩箭,在寒冷空气中如同僵直的黑色枝桠。
每一次呼吸,都从兜帽的阴影下拖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白色气柱,更添几分森严。
在主体要塞的脚下,紧贴着那宏伟而丑陋的城墙,如同寄生虫般依附着一片低矮杂乱的建筑群。那是些用粗糙石块和歪扭木材勉强搭建起来的屋棚,屋顶被积雪压得仿佛不堪重负,少数几根歪斜的烟囱里,挣扎着冒出稀薄的、几乎是灰色的烟雾,仿佛连火焰在这里都失去了活力。这片聚落与上方的要塞形成了残酷的对比,如同巨兽脚边翻滚的泥泞与污秽。
一条被无数车轮、马蹄和脚掌经年累月碾压、踩踏出的道路,如同一道扭曲的伤疤,从森林边缘开始,顽强地穿过谷地中的积雪,最终匍匐着通向那座紧闭的巨门。
此刻,这条泥泞与冰雪混合、肮脏不堪的道路上,已经排起了一支沉默而疲惫的队伍。大多是些将身体裹在臃肿、油亮皮袄里的商旅,他们推着负载过重的独轮车,或是牵着毛皮上结满冰霜、眼神温顺而麻木的驮兽。
还有一些本地居民打扮的人,脸上带着长期面对严酷环境和苛刻统治所留下的、深深的烙印。没有人交谈,只有沉重的呼吸声、牲畜偶尔的响鼻,以及车轮碾过冻土的吱嘎声,构成一种压抑的前奏。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冰雪本身的清冷很快被另一种更具侵略性的气息覆盖——劣质柴薪不完全燃烧产生的刺鼻烟味、驮兽身上浓烈的膻骚与粪臭、冻结的垃圾堆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甜腻腐败气息,以及……一种仿佛从要塞石缝中渗出的、混合着铁锈、陈年汗渍和某种无形压力的、属于“边界”的独特味道。
“那就是‘鬣狗之门’,”卡拉巴斯蹲在米勒的肩膀上,望着远处的要塞,语气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嫌弃,“纳尼亚东部边境最……嗯,‘务实’的关卡。镇守这里的家伙,如果我没记错,是个被叫做‘鬣狗男爵’的货色。贪婪,粗野,名声不怎么样,但能在这里站稳脚跟,说明他也不是完全的蠢货。”
他甩了甩尾巴,补充道:“虽然按爵位,这家伙见到我得趴着行礼,但现在我这副尊容……”他看了一眼自己毛茸茸的爪子,“……还是别自找没趣了。那家伙可不是什么懂得尊重上古契约和传统荣誉的家伙。我们最好低调点,混进去。”
米勒点了点头,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因为长途跋涉而有些褶皱的衣物——他依旧保持着那身来自广阔平原天鹅镇的绅士打扮,深色外套、马甲、长裤和皮靴,虽然沾满了风雪泥泞,但基本的轮廓和体面还在。他将手杖握在手中,看上去就像一个遭遇了意外的、有些落魄但依旧维持着仪态的学者或旅行者。
布莱泽则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体格健壮的猎人。他裹紧了身上那件显得有些紧绷的厚实皮袄,将兜帽拉低,遮住部分面容。
三人融入排队入城的队伍末尾,默默地观察着前方。
盘查确实很严密。守门的卫兵穿着厚重的、镶嵌着铁片的皮甲,头盔是那种只露出眼睛的诺曼盔,上面同样刻着鬣狗徽记。
他们检查得很仔细,不仅仅是货物,对人也反复盘问,目光在每一个陌生面孔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尤其是对于那些看起来是从东方来的旅人,盘问时间明显更长,有时甚至会要求对方脱下靴子或者解开包裹进行更彻底的检查。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米勒能听到前面商人和卫兵的对话碎片:
“……从‘石鸦镇’来的?运的什么?……毛皮和冻肉?交税了吗?拿出来看看!”
“你们几个,看着眼生啊?上次过关的记录呢?没有?那得加收‘陌生税’!”
“东方荒原那边最近不太平,听说有银袍子的鬼影在活动……你们过来的时候看到什么异常没有?”
气氛显得有些压抑和紧张。
终于,轮到了米勒三人。
一名小队长模样的卫兵,脸上带着冻伤留下的红疤,目光锐利地扫过他们。
“从哪来?干什么的?”他的声音因为长期在寒冷中喊话而有些沙哑。
米勒上前一步,微微颔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而疲惫,带着一点来自“文明世界”的疏离感:“我们从东边来,来自广阔平原。我是商人,米勒,在天鹅镇有些产业。这位是我的护卫,布莱泽。我们原本的商队在穿过荒原边缘时遭遇了……一些意外,走散了,迷失了方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他刻意模糊了“意外”的具体情况。
“广阔平原?天鹅镇?”卫兵皱着眉,似乎在记忆中搜索这些地名,眼神里的怀疑并未减少,“跑这么远来做生意?穿过那片见鬼的荒原?你们运的货呢?”
“货物在遭遇意外时大部分都遗失了。”米勒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痛心,“只剩下一些随身的细软和个人物品。”他示意了一下自己那个看起来不小但此刻显得空瘪的行囊,以及布莱泽背着的那个兽皮包裹。
另一名卫兵则盯着布莱泽:“护卫?怎么这身打扮?不会是打不到猎物,转行当起了护卫吧?”
布莱泽只是闷哼了一声,算是回答,眼神刻意避开与卫兵的直接对视,他这沉默而略带威胁的态度,反而符合一个寡言强悍的护卫形象。
这时,那名红鼻子卫兵注意到了蹲在米勒脚边、一副百无聊赖样子舔着爪子的卡拉巴斯。“这猫怎么回事?还带着宠物?”
“路上捡的,看着机灵,就留着了。”米勒轻描淡写地说。
卫兵蹲下身,似乎想伸手去拨弄卡拉巴斯。卡拉巴斯抬起眼皮,翡翠般的猫瞳冷冷地扫了卫兵一眼,那眼神中不经意流露出的、绝非普通动物所能拥有的审视与高傲,让卫兵伸出的手下意识地顿住了。
“啧,这猫眼神挺凶……”卫兵嘟囔了一句,收回了手,似乎觉得为了一只猫浪费时间不值得。
队长又打量了他们一番,似乎在评估他们的威胁性和油水。米勒的绅士风度让他稍微放松了些警惕,但布莱泽健壮的体格和那种隐约的野性气息还是让他有些在意。
“行了,别磨蹭了!”另一名卫兵不耐烦地喊道,“按照规矩,从东边荒原方向来的,每人二十银纳尔的特别入境税!还有,行李全部打开检查!”
二十银纳尔!这几乎是旁边那些本地商人缴纳数额的四五倍!明显是敲诈。
米勒眉头微蹙,但并未争辩。他深知在这种地方,与守门士兵发生冲突是最不明智的。他默默地从行囊中取出钱袋,数出价值六十银纳尔的黄金,递了过去。
卫兵接过钱,掂量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贪婪,但检查行李的程序依旧没有省略。他们粗暴地翻看了米勒的行囊,里面除了一些换洗衣物、基本洗漱用品、几本笔记和零散的旅行用具外,确实没什么特别值钱或可疑的东西。布莱泽的包裹里则主要是风干的肉脯、一些狩猎工具和粗糙的毛皮。
“这手杖是干什么的?”卫兵拿起米勒那柄看似普通手杖,实则内藏剑刃的武器。
“防身用的,阁下。穿越荒野,总需要些武器。”米勒平静地回答。
卫兵抽出一小截剑刃看了看,寒光闪闪,但他似乎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魔法波动,便悻悻地插了回去。
经过一番折腾,确认他们身上没有携带大规模违禁品或明显威胁后,卫兵终于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通过侧门。
“进去吧!记住,在鬣狗之门,老实点!别惹麻烦!”红鼻子卫兵警告道。
三人终于踏过了那道狭窄而充满压迫感的侧门,正式进入了“鬣狗之门”要塞的内部。
门后的景象,与门外并无本质区别,只是更加拥挤、嘈杂和……混乱。
一条不算宽阔的主街道蜿蜒向上,通向山顶那座最宏伟的、想必是鬣狗男爵居所的石堡。
街道两侧挤满了歪歪扭扭的木石结构房屋,大多是商铺、酒馆和旅店。招牌被冻得硬邦邦的,在寒风中吱呀作响。路面泥泞不堪,混合着积雪、马粪和不知名的污物,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形形色色的人挤在街道上:裹着厚皮毛、大声吆喝的商人;眼神麻木、背着沉重货物的苦力;穿着破烂皮甲、腰间挂着武器、眼神游移的佣兵和冒险者;还有少数几个穿着相对体面、但脸上带着精明与算计的本地官员或税吏。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呵斥声、醉汉的喧哗声、以及某种地方乐器发出的刺耳调子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嗡嗡作响的、令人烦躁的背景噪音。整个要塞城市都弥漫着一种粗野、贪婪、在严酷环境下挣扎求生的氛围。
与他们刚刚离开的、那片纯净而死寂的冰封森林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加真实,却也更加令人不适的、属于人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