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初识同道
夜色如墨，浸透了聚云镇的青石板路。冼丕臼如同一缕游魂，贴着墙根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着镇东方向移动。
他没有从牌坊正门离开，那里有镇丁值守，夜深人静时盘查反而更严。他选择了一条白天送药材时偶然得知的、几乎被废弃的小道，据说可以绕过镇墙，通往东面的山林。
怀里的几枚铜钱硌着皮肤，那块再次沉寂下去的青铜罗盘则冰凉地贴着他的胸口，提醒着他前路的未卜。周掌柜的呼噜声似乎还隐约可闻，后院那些被他精心照料、刚刚焕发生机的灵植，此刻想来，竟有一丝不舍。
但他没有回头。
暗影阁的出现，像一把抵在后心的尖刀，彻底斩断了他刚刚萌生的、对安稳的贪恋。
镇东的区域远比西市破败荒凉，住户稀疏，到了夜间更是灯火寥落，寂静得只能听到野狗的吠叫和自己的心跳声。他按照记忆，拐进一条堆满杂物的死胡同，尽头是一段坍塌了近半的矮墙。
就是这里了。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攀爬，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轻微的、压抑着的抽气声，来自矮墙另一侧的黑暗里。
有人！
冼丕臼浑身一僵，瞬间伏低身体，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跳出胸腔。是暗影阁的埋伏？还是镇上的巡夜人？
他紧张地等待着，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然而，墙那边再无任何声息。只有风吹过废墟的呜咽。
难道听错了？
又过了半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冼丕臼咬了咬牙，不能再等了。每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向墙外望去。
月光被云层遮掩，只能勉强视物。矮墙外是一片荒废的菜地，更远处就是黑黢黢的山林。而在墙根下的阴影里，他似乎看到了一团蜷缩着的、比夜色更浓的影子。
那影子轻微地动了一下，随即又死死压抑住，仿佛也在极力隐藏自身。
不是暗影阁那种训练有素的修士，更像是一个……同样在躲藏的人。
冼丕臼的警惕稍减，但并未放松。他犹豫了一下，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轻轻扔了过去。
石子落在那团影子附近，发出轻微的响动。
那影子猛地一颤，似乎受惊不浅，下意识地抬起头。
云层恰好在此刻散开一线，清冷的月光流淌而下，短暂地照亮了墙下的情形。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一些的少女，衣衫褴褛，脸上沾满了泥污和……隐约的血迹。她蜷缩在那里，一双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却充满了野性的惊惶和警惕，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冼丕臼看到她尖尖的耳朵轻微抖动了一下，以及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里，一闪而逝的、非人的竖瞳！
不是普通人！
是……妖？半妖？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少女也看清了冼丕臼。他同样一身便于行动的旧衣，神色仓惶，身上带着刚干完活的草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却纯净的气息。不像追兵，也不像普通的镇民。
紧张的对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嘘！”少女猛地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眼神里的惊惶被一种急促的警告取代，她极快地瞥了一眼镇子的方向，压低声音，“别出声！有人追我！”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奇怪的沙哑腔调，却异常清晰地传入冼丕臼耳中。
有人追她？
冼丕臼的心再次提了起来。是暗影阁？还是别的什么？
他几乎立刻就要转身退走，不想卷入任何额外的麻烦。
但就在他迟疑的刹那，远处街巷的尽头，隐约传来了几声杂乱的脚步声和压低的呼喝！
“……分明看到她往这边跑了！”
“搜！仔细搜！那半妖丫头偷了王管事的宝贝，肯定没跑远！”
追兵的声音！而且正在逼近！
墙下的少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中闪过一丝绝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逃跑，却似乎牵动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
冼丕臼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身后的追兵，眼前的少女，被夹在中间的他，处境瞬间变得极其危险。
走？立刻翻墙离开，或许还能摆脱麻烦。
救？自身难保，何以救人？何况对方还是个来历不明的半妖。
然而，看着少女那双充满绝望和野性、却并无恶意的眼睛，看着她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狼狈逃亡姿态，一种奇异的、同病相怜的感觉猛地攫住了他。
都是被追逐的猎物。
电光火石间，他做出了决定。
他猛地向前一步，压低声音对那少女快速道：“别动！藏好！”
说完，他不再看她，而是迅速行动起来。他扒拉过旁边堆放的几捆废弃竹竿和破草席，手忙脚乱却尽可能轻巧地堆叠在少女藏身的墙根凹陷处，将她瘦小的身影勉强遮掩起来。
刚做完这一切，杂乱的脚步声和灯笼的光晕就已经出现在了巷口！
“那边！好像有动静！”一个粗嘎的声音喊道。
冼丕臼心脏几乎停跳。他猛地直起身，故意踢了一下脚边的碎瓦片，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装作刚刚翻墙过来的样子，拍了拍身上的灰，低着头就准备往镇子里走。
“站住！”灯笼的光立刻照在他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三个穿着某家商会护卫服饰的男人堵住了巷口，面色不善地盯着他，“干什么的？大半夜鬼鬼祟祟在这里？”
冼丕臼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模仿着周掌柜伙计那略带油滑的腔调，含糊道：“几位爷，小的是百草斋的学徒，掌柜的让去东村送药，回来晚了……这就回铺子。”
“百草斋的？”为首的那个护卫打量着他身上的旧衣，确实像是药铺伙计的打扮，神色稍缓，但目光依旧锐利，“有没有看到一个丫头跑过去？十四五岁，耳朵有点尖，可能受了伤！”
冼丕臼心脏怦怦直跳，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摇了摇头：“没……没看见。小的刚从那墙头翻过来，没见着什么人。”他指了指身后的矮墙。
另一个护卫举着灯笼往墙根照了照，光线扫过那堆杂乱的竹竿和草席。冼丕臼的呼吸瞬间屏住。
幸好，那堆杂物看起来并无异样，少女隐藏得很好。
“妈的，跑得真快！”那护卫骂骂咧咧地收回灯笼，“肯定钻山里去了！追！”
三个护卫不再理会冼丕臼，急匆匆地朝着山林的方向追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灯笼的光晕消失在黑暗中。
巷子里重归死寂。
冼丕臼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浑身虚脱。
过了好一会儿，那堆杂物才窸窣作响，少女艰难地扒开草席，探出头来。她看着瘫坐在地、惊魂未定的冼丕臼，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警惕之色未褪，却多了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色。
她沉默了一下，声音依旧沙哑，却低了许多：“……谢谢。”
冼丕臼抬起头，看着月光下她狼狈却难掩清秀轮廓的脸，摇了摇头，声音还有些发颤：“……他们为什么追你？”
少女眼神一暗，抿紧了嘴唇，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捂住了怀里一个鼓囊囊的小布包。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互相打量着，空气中弥漫着同类的警惕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微妙气息。
“你……”少女忽然开口，鼻尖微微抽动了一下，疑惑地看着他，“你身上……好像有……很好闻的味道？”
冼丕臼一怔。
少女却像是确定了什么，眼神变得有些奇异，低声道：“你……也不是‘普通人’，对不对？你也在……躲什么人？”
冼丕臼心中剧震，猛地看向她。
月光下，两个刚刚死里逃生的少年少女，在这荒废的巷尾，如同两只偶然相遇的受伤幼兽，从彼此身上，嗅到了相似的血与逃亡的气息。
初识的堤坝，在这一刻，被一句试探性的低语，凿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