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的身形竟如水中倒影般微微晃动，开始变得模糊透明。
“等等！”施苒突然出声，目光紧紧盯着他，“你认识我师尊？或者说……你与他，有何渊源？”
面具人即将消散的身影微微一顿，那双露出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情绪，似是追忆，似是慨叹，又似是某种深藏的遗憾。
“凌霄啊……”他低声轻叹，那叹息声几不可闻，却带着跨越岁月的苍凉，“故人之事，何必再提。你只需记得，他走的道，未必全对；我们寻的路，也未必全错。这天地枷锁，终需有人去撼动……哪怕，是以不同的方式。”
话音落下，身影彻底消散，只余空荡荡的座椅，和桌面上尚有余温的茶杯。
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呼啸的山风，带来远方的喧嚣。
顾玉笙和梅若雪立刻展开神识，仔细探查，确认对方是真的离开了，且未留下任何追踪印记或监听手段。
“此人……深不可测。”梅若雪语气凝重，“他展现的阵法造诣、对信息的掌握，绝非寻常角色。‘寻古’……地蚀内部，果然派系复杂。”
顾玉笙看向施苒：“施苒，你觉得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尤其是关于巡天令和……师尊的部分。”
施苒心绪纷乱。对方提及巡天令的异状准确无误，甚至点出了她冥想时的细微感受。而最后关于师尊的那句叹息和话语，更是让她心中疑窦丛生。师尊与“地蚀”中人，难道真有什么她不知道的过往？
“关于巡天令的部分，恐怕是真的。”施苒深吸一口气，“但合作之事，绝不可信。他们的目的依然是利用巡天令完成邪阵，无论听起来多么‘温和’，本质未变。而且，他故意透露霞栖坊节点，既可能是‘诚意’，也可能是为了扰乱我们的视线，或者……调虎离山。”
“没错。”顾玉笙点头，“我们必须立刻将此事详报师尊和巡天司。霞栖坊节点需要秘密而彻底的核查。至于三日后之约……”他眼中寒光一闪，“或许，是我们反客为主的机会。前提是，做好万全准备，并得到师尊的明确指令。”
三人迅速离开醉梦轩，并未直接返回霞栖坊，而是在红莲坊市外围兜了几个圈子，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悄然潜回。
是夜，顾玉笙通过更高级别的秘密渠道，将今日会面详情、面具人“寻古”的言论、霞栖坊节点的怀疑，一并加密传出。同时，他也捏碎了施苒那枚小剑符的“子符”（凌霄给予的剑符有子母之分，捏碎子符可传递简单定位和紧急信号，而不必等真正生死危机）。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却暗流汹涌。霞栖坊内，顾玉笙三人不敢打草惊蛇，只以更隐蔽的方式，结合面具人所言，暗中感应探测，果然在坊市特定区域地下，察觉到极其微弱、与地脉人息巧妙结合的异常波动，与聚阴阵风格迥异，却更显高明歹毒，初步印证了面具人之言。
凌霄那边，暂时没有直接回应。但施苒能感觉到，那种被无形目光注视、被清冽剑意遥相感应的感觉，似乎更清晰了一些。师尊一定已经知晓，并且在暗中布置着什么。
第三天傍晚，距离子时之约还有两个时辰。顾玉笙接到了来自巡天司高层和凌霄剑尊（通过加密剑讯）几乎同时抵达的指令。
巡天司指令：批准将计就计，参与子时会面，旨在进一步确认“寻古”身份、获取“疯子”派系核心阵眼情报，并尝试捕捉或标记对方。已调派精锐暗卫于红莲坊市外围布控，由顾玉笙见机行事信号。霞栖坊节点已安排阵法宗师秘密核查处理。
凌霄的剑讯则简短得多，直接映入顾玉笙识海：“护好苒苒。可赴约，吾在。”
只有六个字，却重若千钧，给了顾玉笙最大的底气。
顾玉笙将指令核心告知梅若雪和施苒。施苒听到“吾在”二字时，心中一定，所有的不安仿佛瞬间被抚平。
亥时末，三人再次悄然离开霞栖坊，前往红莲坊市。这一次，他们身上多了几重隐秘的护身剑气（来自凌霄早先赐予的符箓加固），以及巡天司提供的、用于标记和反隐的特殊法器。
子时将至，红莲坊市依旧灯火阑珊，醉梦轩天字三号阁，窗扉紧闭，内里无光。
推门而入，面具人“寻古”已然在座，姿势与三日前几乎一模一样。
“看来，三位是有了决断。”面具人语气平淡，似乎毫不意外。
“我们可以听听你们关于‘疯子’派系核心阵眼的情报。”顾玉笙开门见山，“作为交换，我们可以承诺，在解决他们之后，酌情考虑你们借用‘遗念’力量的请求，但前提是，你们必须立刻停止在落霞川的一切阵法活动，并交出你们所掌握的所有‘地蚀’名单及据点信息。”
这是谈判的话术，既不全盘拒绝，也不轻易答应，旨在套取情报。
面具人轻笑一声，似乎看穿了他们的打算，但并不介意。“很合理的要求。核心阵眼，位于据此地向南八百里，毗邻南荒的‘泣血谷’深处。那里是上古一处仙魔战场的边缘裂缝，天然阴煞汇聚，且有空间薄弱点。他们计划在七日后的朔月之夜，以九处类似落霞川的辅助节点汇聚的阴煞为能源，以至少三千生魂血祭为引，强行冲击裂缝，接引‘九幽深处’的某件邪物或某个存在。这是具体的坐标、阵法布局图以及已知的守卫力量。”
他抛出一枚黑色的玉简。
顾玉笙接过，迅速以神识扫过，内容之详尽，远超预期，不似作伪。他心中震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名单和据点。”
“在这里。”面具人又抛出一枚玉简，“落霞川及周边三郡，所有我已知的‘地蚀’成员，以及三处秘密仓库。至于更核心的……待你们展现出合作的诚意，比如，允许我们初步接触巡天令中的‘遗念’后，自然会给你们更多。”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施苒：“施苒仙子，可否让我感受一下那份‘遗念’的气息？只需片刻，无需你催动令牌，只需放松对它的压制即可。我需要确认其‘纯度’，以调整我们的仪式方案。”
施苒看向顾玉笙。顾玉笙微微点头，按照预定计划，他们需要进一步获取信任，同时也想看看对方接触“遗念”时会有何反应，这或许能暴露更多信息。
施苒依言，缓缓放松了对巡天令中心那股温热“念”感的压制，让其自然散发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古老而纯正的气息。
面具人身体微微一震，眼中骤然爆发出炽热的光芒！那不仅仅是确认，更像是一种渴望，一种近乎贪婪的追寻！
但下一秒，异变陡生！
就在面具人注意力被“遗念”气息吸引的刹那，他身后那片绝壁的阴影中，毫无征兆地刺出一道漆黑如墨、没有丝毫反光、快得超越神识感知的细长剑芒！直指面具人后心！
这一击，时机、角度、速度都妙到巅毫，且完全避开了顾玉笙三人的感知，直到剑芒及体，杀意才轰然爆发！
面具人虽惊不乱，玄色锦袍上暗金云纹骤然亮起，形成一层凝实的护罩，同时身形诡异地向前一滑，试图避开要害。
嗤！
黑色剑芒竟似无视了那层护罩，如同热刀切油般穿透，狠狠刺入了面具人的左肩，带出一溜黑色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血花！
几乎在同一时刻，房间四角，地面，天花板，同时亮起数十道惨绿色的符纹，形成一个禁锢与攻击并重的复合阵法，将整个天字三号阁彻底封锁！数道同样漆黑的阴影从虚空浮现，手持各种奇形兵刃，带着浓郁的“地蚀”阴煞气息，扑向顾玉笙三人！
埋伏！而且是不问青红皂白，连面具人一起攻击的埋伏！
“‘疯子’派系的‘影杀’！”面具人闷哼一声，声音带着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他们竟敢跟踪我，在此设伏！快走！”
他袖中飞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青铜古镜，镜面对着身后阴影一晃，一道昏黄的光柱射出，竟将那持黑色细剑的刺客身影稍稍定住一瞬。同时，他反手一掌拍向地面某个节点，试图扰乱阵法。
顾玉笙三人虽惊不乱，早已蓄势待发。顾玉笙本命飞剑出鞘，化作一道清冷月华，横扫扑来的两名阴影刺客，剑光过处，阴煞溃散，刺客惨叫着后退。梅若雪素手连扬，无数冰晶瞬间布满空间，不仅阻挡攻击，更试图冻结阵法的能量流动。施苒则第一时间将巡天令握在手中，暗金光晕绽开，护住周身，同时引动师尊所赐护身剑气，准备应对危机。
然而，对方的刺杀阵容显然极为强悍。那名被古镜暂时定住的持黑色细剑的刺客首领，气息赫然达到了元婴中期，且精擅暗杀隐匿之道。他身体奇异扭动，竟挣脱了古镜束缚，细剑一抖，分化出三道更虚淡的剑影，分别袭向面具人、顾玉笙和施苒！剑影未至，那股直透神魂的阴寒与死意已让人如坠冰窟。
面具人受伤在先，又要分心破坏阵法，面对这致命一剑，似乎已难闪避。
顾玉笙也被一道剑影缠住，分身乏术。
眼看那道袭向施苒的剑影已至面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那道虚淡却致命的黑色剑影，在距离施苒眉心不足三寸之处，毫无征兆地，寸寸断裂、湮灭，化为虚无。
并非施苒的护身金光或剑气将其挡住，而是它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绝对无法逾越的墙壁，自行崩溃。
整个天字三号阁内，所有正在运转的惨绿色阵法符纹，在同一瞬间，同时黯淡、熄灭、崩解，如同被无形大手轻易抹去。
扑向梅若雪和顾玉笙的阴影刺客，动作骤然僵直，仿佛被冻结在琥珀中的飞虫，连眼中的凶光都凝固了。
那名元婴中期的刺客首领，保持着出剑的姿势，瞳孔却猛地收缩到极点，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近乎恐惧的神色。他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无法抗拒、仿佛代表着天地至理、秩序本源的力量，已然降临，将他，连同这方空间，彻底锁定、掌控。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没有耀眼夺目的光华。
只有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然静静地立于施苒身前半步之处。
依旧是那身纤尘不染的云纹皓月剑袍，墨发玉簪，清俊出尘的容颜在昏暗的室内仿佛自行散发着微光。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万年寒潭，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那名刺客首领。
仅仅是一眼。
噗！
刺客首领如遭重锤轰击，猛地喷出一大口夹杂着内脏碎块的黑色血液，周身气息瞬间萎靡下去，仿佛被一剑斩断了所有修为根基。他手中的黑色细剑，“咔嚓”一声，断成数截。
其他被“冻结”的阴影刺客，连哼都未哼一声，便同时软倒在地，气息全无，体表却无丝毫伤痕，唯有神魂已然寂灭。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从刺客暴起，到凌霄降临，到所有敌人伏诛、阵法破灭，不过一两个呼吸。
面具人“寻古”捂着流血的肩膀，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那个背对着他、宛如谪仙临凡的身影，青铜面具下的眼神剧烈波动，有惊骇，有复杂，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意味难明的叹息。
顾玉笙和梅若雪连忙收剑行礼：“师尊！”
施苒站在凌霄身后，看着师尊挺拔如松的背影，鼻尖微酸，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她知道，只要师尊在，便是天塌下来，也无须害怕。
凌霄并未回头，只是对着那名已然重伤濒死的刺客首领，淡淡开口，声音清冷如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
“泣血谷，我会去。”
“他的人头，我也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