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猝然相遇。
韩方圆心中猛地一悸,仿佛内心深处最深的秘密被这道清澈的目光照得一览无余。
那种被看穿,被映射的惊怒,混合着寒门出身的自卑,对长公主求而不得的痛苦嫉妒心理,如同藤曼般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带着几分失控的尖锐,“沈砚,休得胡言。莫把争风吃醋的小人心思代入查案之中。此等无稽之谈,若再有一句,莫怪韩某禀告殿下!”
这反应过于激烈,与他平日沉稳的形象大相径庭。
沈砚被他呵斥,非但不恼,唇角的笑意反而更浓了。他从容作揖,“韩兄息怒。是在下失言,僭越了。”
他认错认得干脆,更显得韩方圆的失态此地无银。
说完后,沈砚并没有打住,反而看向丁主事,“丁主事经手的案子多,应该更有经验。”
厅内气氛一时降至冰点。
韩方圆一出口便知失言,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内心的鬼祟。他压住了翻滚的气血,狠狠地剜了沈砚一眼,最后落在有些茫然和疑惑地望着他的顾文澜身上。
丁主事沉默了一瞬后,稳重地应道,“财、情、斗狠确实是凶杀案的三大主要原因。”
众人以为就此结束,谁知韩方圆一股气顶在心口,有些生硬地说道:“无凭无据的猜测,于事无补。望诸位谨言慎行,莫要再节外生枝!到此为止,散了吧!”
说完,几乎是拂袖而去,走出了房间。仓促的背影里,分明带着难以掩饰的慌乱与恼怒。
众人面面相觑。
沈砚悠然整理了下衣袖,瞥了眼韩方圆离去的方向,轻笑摇头,继续翻阅手下的案宗。
丁主事与祝员外默然地回到自己座位上,经过顾文澜身边时,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其中包含了探究、同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
顾文澜神情复杂,内心亦是如此。他内心隐隐作痛,懂韩方圆为何如此失态。
沈砚那番争夺女人不惜恩将仇报,自相残杀的话,仿佛就是他们二人的明天。
在一阵阵苦楚的心痛中,他失神地低头看向桌上那堆决定了许多人命运的卷宗。方才还有些发红的眼圈,慢慢凝聚起更坚定的光芒。
无论如何,必须查明真相,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就在厅内气氛因韩方圆的离去而有些凝滞时,一阵细微的“咕咕”声突兀地响起。
声音来自钱郎中的方向。
他老脸一红,尴尬地捂住腹部,笑了笑。其他人也立马后知后觉地感到腹中一阵空虚。抬头望向窗外,已经一片漆黑。
查案太过于专注,竟然连时辰都忘了。
就在众人对如何跟长公主讲明吃饭之事一筹莫展时,大厅门被推开,一阵食物的暖香随风而入。
如玉指挥着几名侍女,端着几个精致的食盒鱼贯而入。
“诸位大人辛苦了一整日。殿下特意让小厨房备下了些便饭。请诸位先用些饭食,再忙公务不吃。”
沈砚率先起身,舒展了下筋骨,笑着招呼:“还是殿下想得周到。我这五脏庙早就敲锣打鼓了。静之、丁大人、祝大人、钱大人,先用饭吧。”
他泰然自若地走向饭食,坐下来吃饭。
丁主事还客气地对如玉道:“有劳如玉姑娘,代我等谢过殿下关怀。”
众人皆围绕在饭桌前吃饭。
唯有顾文澜径直朝门口走去。
“静之?”沈砚喊了一声。
顾文澜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我去喊子矩来吃饭。”
如玉很是善于察言观色,“顾公子,殿下为您专门准备了滋补汤,叮嘱您趁热喝。奴婢去请韩公子吃饭的事。”
顾文澜听到如玉的话,错愕地停下了脚步,轻轻地“哦”了一声,听话地去吃饭。
待如玉去请,韩方圆垂着眼皮,“谢姑姑,我不饿。”
语气生硬,带着几分赌气的成分。
偏厅那边,几人已经落座,钱郎中饿得狠了,猛吃了一通,又忍不住压低声音,将话题扯到了案子上,“其实沈公子的猜测不无道理......王夫人......当年提亲的人踏破门槛。若是秦彦动了这般心思,也不稀奇。”
丁主事慢条斯理地喝着汤,“情之一字,最难揣度,也最易蒙蔽心智。”
祝员外郎心不在焉地吃着饭,没有发表见解。他偶尔抬抬眼,目光掠过屋子里四个角把守着的御林军,有些食不知味,忧心着家中小儿的烧退了没。
沈砚夹了一筷子笋丝,看似随意地问道,“静之,依你之见,如果动机如我所猜,可会留下痕迹?如何查证?”
顾文澜正心不在焉地喝着汤,味道跟昨晚事后汤一模一样,脸上泛着微红,对沈砚的话充耳不闻。
丁主事瞥了出神的顾文澜一眼,微笑着说道,“王明盛倚重秦彦,就是因为他日常心思缜密,行事果决。不似会留下此等把柄之人。不过.......”
他目光微闪,“若真有极深执念,或许会在某些日常用物,或者是不经意的行为习惯中,留下蛛丝马迹。还需细查其遗物。”
沈砚碰了碰顾文澜的胳膊,笑着说道,“静之兄,你心思细密,靠你了!”
顾文澜这才回过神来,惊慌地抬头看了沈砚一眼,低头继续喝汤。
就在这时,忽而一群侍卫推门而入,分列两侧。
一道明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披狐裘,手里捧着暖炉,绯色衣裙曳地,眉眼间带着笑意,却难掩通身的气场。
正是长公主杨千月。
而她身侧,站着一位身材颀长,肤色偏深,面容刚毅,衣饰富贵考究的年轻男子。此人步履沉稳,目光锐利,腰间佩剑,自带一股爽朗的豪侠之气,与这满室的文官气质迥然不同。
正是义剑盟盟主赵青山。
众人都没有料到长公主这个时候会来,惶恐地放下碗筷就要行礼,杨千月摆摆手:“都免礼。饭菜合口味吗?查了半天案子,诸位都辛苦了。”
杨千月目光扫过众人,在顾文澜身上微顿,嘴角牵起一抹笑意,“案子要查,饭也要吃。饭菜若是不够。本宫再去命小厨房做些来。”
众人皆恭敬地谢恩,表示饭菜够吃。
杨千月忽而皱眉问道,“怎么不见韩主理?”
如玉连忙应道,“韩公子说身子乏了,先歇息一会儿。”
杨千月微微颔首,将众人的神色收入眼里,伸手挽住赵青山的胳膊,“这位是赵青山,城西诚意陶器行老板,本宫的救命恩人。以后大家多照顾他家的生意。”
这确实是赵青山的公开身份。义剑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业。
长公主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让赵青山身形微僵,眸中闪过片刻的恍惚与无措。
在场的几位官员心中俱是一震。
长公主殿下竟如此毫不避讳地挽住一个“商贾”的手臂,还特意强调是“救命恩人”,耐人寻味。是真心倚重,还是刻意做给某些人看?
顾文澜攥紧了手指,直愣愣地看向杨千月,心中酸涩,眼睛里浮起一层委屈的薄雾。
沈砚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随即恢复如常,笑着对赵青山拱手:
“原来是赵老板,失敬失敬。殿下吉人天相,多亏赵老板仗义相助。”
丁主事与祝员外郎也连忙跟着客套了几句,心思却已百转千回。
杨千月抬眸对赵青山妩媚一笑,扯了扯他的衣袖,看向沈砚,“沈砚,你家做瓷器的,算是半个同行,以后可要跟赵老板多走动走动,帮衬帮衬。”
沈砚心领神会,长公主这是拉他入局,连忙恭敬地应下。
杨千月松开手,目光转向餐桌,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诸位继续用饭,不必拘礼。本宫与赵老板还有些话要说,顺便也听听案子的进展。”
她自然地走到顾文澜边上坐下,目光扫过桌上几乎没动几口的汤盅,最终落在顾文澜垂着的眼眸上。
“静之,”她的声音放缓了些,“汤不合胃口?还是……累着了?”
那语气中的熟稔与细微的差别对待,在此刻寂静的偏厅里,清晰可闻。
顾文澜握着汤匙的手指微微一紧,耳根更红了些,低声道:“回殿下,汤……很好。只是……方才思索案情,有些走神。”
“哦?”杨千月眉梢微挑,视线转向沈砚和丁主事,“哦,案子进展如何了,有何发现?”
众人面面相觑,韩方圆作为主理人不在,都不敢主动开口。
沈砚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众人,放下筷子:“回殿下,按照调拨接收程序、人证物证来看,确实证据确凿,动机合理。想要翻案非常困难。
但顾公子心细如发,发现了一个重大疑点。最关键的物证,临时改变饷银接受地的函件,很可能是秦彦伪造,丁主理证明了这一点。因秦彦无父无母,王明盛是他的救命恩人,相处十年对他重用,有知遇之恩,故而动机不足。
学生大胆猜测,或与‘情’字有关,丁大人也认为,若执念深重,或会在其遗物中留下痕迹。”
杨千月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冷意,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情?这倒是个……有趣的方向。”
她没有深究,扫了众人一眼,转而看向赵青山,笑吟吟地问道,“赵老板行走四方,见多识广,依你看,一个潜伏十年、深受大恩之人,突然反噬,最常见的缘由是什么?”
赵青山沉吟片刻答道:“回殿下,草民见识浅薄。但在江湖上,这等事无非几种:
要么是身份本就是假的,潜伏只为特殊目的;要么是后期被更大的利益或威胁所控;要么……便是心魔深种,求而不得,终成疯魔。”
他言语直白,却刀刀见血,尤其是最后“心魔深种,求而不得”八字,仿佛无意间印证了方才沈砚的猜测。
杨千月听完赵青山的分析,面露喜色,拍手称赞,“好!本宫就知道请你来帮忙参谋,肯定没错!”
忽而忧心忡忡地看向在场诸人,手捂着胸口,幽幽地说道:“本宫最近备觉蹊跷,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夜里都要点着灯,有人陪,才觉得安稳些。接连两次被父皇托梦,说是有宵小作乱,想要谋权篡位。父皇在世时,本宫记得好像听说过山西极为重要。你们说,该不会是有人故意陷害忠良,想要行大逆不道之事吧?!”
杨千月状似无心、带着几分娇嗔忧惧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偏厅之中!
“谋权篡位”四字,其重千钧,瞬间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
方才还在讨论的“私情”动机,在这等泼天大事面前,顿时显得渺小不堪。
丁主事手中的汤匙“哐当”一声落在碗中,溅起几点汤汁。祝员外郎一直心不在焉的表情骤然绷紧,屏住了呼吸。钱郎中更是吓得脸色发白。
就连一直垂眸掩饰情绪的顾文澜,也震惊地抬头望向杨千月,清澈的眼底满是难以置信。
沈砚瞳孔微缩,却很快调整情绪,温声安慰道:“想来是先帝放心不下圣上和殿下,特意托梦点化。”
丁主理也回过神来,事已至此,长公主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逼着在场的人现在就表态站队。
不管事实如何,他决定豁出去抱紧长公主的大腿:
“殿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定是先帝有灵,在护佑国本。若……若真涉及谋逆,那此案便不再是简单的军饷贪墨,而是……倾天大案!我等定尽心竭力,查出本案的幕后黑手,绝不能让忠臣蒙受冤屈。”
长公主看向祝员外,“祝员外,你说呢?你在兵部任职多年,如今出了两项贪腐大案,你作为主要经手人脱不了干系,说不好就被推出去做替罪羊,若不赶紧戴罪立功,下场如何,你想必是知道的。就算你不怕死,你家小儿呢?你舍得?”
祝员外郎感觉顷刻间泰山压顶,呼吸困难,开不了口。杨千月准确地捏住了他的软肋。
其他人亦是毛骨悚然,汗毛竖起。
他终于不再沉默,手指紧紧攥住袖口,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声音低哑,带着几分哭腔:
“臣最该万死,求殿下开恩,给臣指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