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布被猛地拉上,车厢内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
唯一的感知,来自于身下冰冷铁皮的震动,和车轮碾过混乱街道时传来的颠簸。
瘸腿李的恐惧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八面佛最后那句话,还有那个看不出情绪的笑容,在他脑子里反复回荡。
路上,你会知道更多你不想知道的事情。
“你……你到底是谁?”
他终于没能忍住,声音带着哭腔,在颠簸的车厢里发问。他的身体缩在角落里,离那个叫八面佛的男人拉开帆布的位置最远。
没有人回答。
车厢里只有几人粗重的呼吸,还有江河为了稳住背上顾四爷的身体而发出的沉闷哼声。
这种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折磨人。
“我爷爷……我爷爷他……”瘸腿李的牙齿开始打颤,
“他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什么顾家?什么画舆图的?我们李家世世代代就是守河的,守着那个破水眼,哪来的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他与其说是在质问,不如说是在崩溃地自言自语。
突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车厢的前方传来,仿佛贴着每个人的耳朵响起。
“他不是瞒着你,是保护你。有些事,知道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你以前活得不是挺好吗?”
是八面佛。他没有进车厢,但他的声音却清晰地穿透了驾驶室的隔板。
瘸腿李被这句话噎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开口的是陈舟。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将庄若薇护在怀里。黑暗中,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冰冷,和那微弱却不曾中断的呼吸。这给了他一种奇异的稳定感。
“一个安全的地方。”八面佛回答,“一个钱向东绝对想不到的地方。”
“然后呢?”陈舟追问。
“然后,去风陵渡。”八面佛的语调很平淡,“拿走我想要的东西,也帮你们拿到你们想要的东西。一笔公平的交易。”
“公平?”江河冷笑一声,“你把四爷弄成这样,还敢提公平?”
“他不是我弄成这样的。”八面佛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
“是他自己。顾延年这一辈子,都在躲一件事。今天,他以为自己躲过去了,却没想到,那件事自己找上了门。他不是被我的名字吓晕的,他是被三十年前的自己,吓晕的。”
“三十年前?”陈舟立刻抓住了这个关键点。
“没错。”八面佛说,“三十年前,戈壁滩,风雪夜。一个姓庄的,一个姓顾的,还有一个姓韩的。陈组长,这个故事,你们507所的档案里,应该有记载吧?虽然,可能只是最表面的那一层。”
陈舟的身体僵硬了。
他怀里的庄若薇,手指也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戈壁滩。
爷爷庄怀山。
王政和。
韩书文。
现在,又多了一个顾四爷。
所有被掩埋的过去,都指向了那个被风沙和时间掩盖的夜晚。
“你也在场?”陈舟问。
八面佛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格外诡异。
“我?”他拉长了音调,“我当然不在场。我只是一个……喜欢听故事,也喜欢讲故事的生意人。”
“你到底想要什么!”江河的忍耐到了极限,他咆哮道,“别他妈绕圈子了!你要的东西是什么?跟顾家又有什么关系?”
“我要的东西,叫‘镇魂碑’。”
八面佛这一次,回答得异常干脆。
“至于跟顾家的关系……很简单。因为那块碑,就在顾家的记忆里。”
车厢内一片死寂。
碑,在记忆里?
这是什么疯话?
“顾家的‘舆图’,从来不是画在纸上的。”
一个微弱的女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是庄若薇。
她醒了。
她靠在陈舟的怀里,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用尽力气,说出了这句话。
陈舟能感觉到,她说出这句话时,身体的肌肉都绷紧了。
八面佛那边沉默了几秒钟。
“庄小姐果然名不虚传。”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赞许,
“没错。金工司的传承,各有其道。庄家‘开物’,李家‘镇守’,韩家‘逆炼’,而顾家,则是‘拓印’。”
“拓印?”瘸腿李茫然地重复。
“他们能把一件东西,一个地方,甚至一个活着的墓穴的结构,完整地‘拓’进自己的脑子里。那不是记忆,而是一幅活的,可以随时读取的地图。
顾延年,就是当代顾家最后一个‘拓印人’。
而黄河水眼下的那座墓,三十年前,就是由他,和你的爷爷李半山,还有庄怀山一起,亲手封印的。那座墓的‘舆图’,就在顾延年的脑子里。”
八面佛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块巨石,砸进众人心里。
瘸腿李彻底傻了。他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一直以为,自家的传承,就是守着那个破水眼,当个普普通通的河工。他从没想过,这背后,还牵扯着金工司另外三大家族。
“那块‘镇魂碑’,又是什么?”庄若薇继续问。她的声音依旧虚弱,但逻辑却无比清晰。
“它是钥匙。”八面佛回答,“打开‘开阳’旁边那件东西的钥匙。也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所以,你想剖开他的脑袋?”江河的声音变得危险起来。
“不不不。”八面佛笑了,“我说了,我是个生意人,不做那么野蛮的事情。我只需要他醒过来,自己把东西‘拿’出来就行。”
“他伤成这样,怎么醒?”
“这就需要你们的帮助了。”八面佛的语调重新变得轻松愉快,“准确地说,是需要庄小姐的帮助。”
庄若薇没有说话,她在等待下文。
“顾延年的昏迷,一半是惊吓,另一半,是因为他脑子里的‘拓印’和他自己的神魂产生了冲突。
就像一台机器,装了两个互相打架的系统,死机了。要想让他醒过来,就需要一个‘调律师’,把他脑子里那两股乱成一锅粥的频率,重新校准。”
八面佛的话,让所有人都看向了庄若薇。
金工司的调律师。
庄家的血脉。
这一切,又绕回了她的身上。
就在这时。
吱——
卡车一个急刹,猛地停了下来。
巨大的惯性让所有人都向前冲去。陈舟死死护住怀里的庄若薇,后背重重地撞在了驾驶室的隔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车厢外,那片由警笛和人声构成的嘈杂,已经完全消失了。
四周,一片死寂。
“到了。”
八面佛的声音传来。
车厢的帆布被人从外面猛地掀开。
一股夹杂着浓重福尔马林气味的冷风,灌了进来。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不是什么安全的落脚点,也不是荒郊野外。
而是一栋在夜色中矗立的,巨大而破败的白色建筑。建筑的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许多窗户都用木板钉死了,正门上方,几个铁锈斑斑的大字依稀可辨。
“京城第七精神病疗养院”。
一个早已废弃多年的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瘸腿李惊恐地问。
八面佛跳上车厢,他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
他没有回答瘸腿李,而是走到昏迷的顾四爷身边,蹲了下来,仔细端详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老脸。
“我说了,我需要他醒过来。”
他抬起头,看向庄若薇。
“但在这之前,我们得先把他脑子里的那把‘锁’,拿出来。”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了顾四爷的太阳穴上。
“那把锁,三十年前,是你的爷爷,庄怀山,亲手放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