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查令批下来时,天刚蒙蒙亮。
石盘岭的雾气还没散,姜玉华带着技术队的人再次来到范守厝家。
“范守厝!”
姜玉华推开门喊了一声,屋里没人应答。
桌上的钢管还放在原地,砂纸被随意地搭在上面。
墙角的麻袋被挪动过位置,原本盖在桌下的黑布也不见了。
“人呢?”
赵风心皱起眉,走到后窗查看,窗台上有新鲜的脚印。
“好像从后窗跳出去了。”
“追。两人一组,沿山脚搜查,注意隐蔽。”
技术队的人立刻散开,姜玉华则留在屋里,指挥警员仔细勘查。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根打磨了一半的钢管,指尖划过光滑的表面,能清晰地感觉到手工打磨的纹路。
钢管的内径约有七八毫米,恰好能容纳那枚特殊的子弹。
“姜队,你看这个。”
一名技术警员在火炉旁蹲下,用镊子夹起一小块未燃尽的金属碎片。
“成分和子弹里的废铁一致。”
火炉里的煤渣还是热的,说明昨晚有人用过。
姜玉华走到墙角,掀开一个麻袋,里面的废零件少了很多,尤其是那些黄铜和铅制的碎片,几乎空了。
“他把零件转移了。”
赵风心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几根细钢丝。
“后窗外面的泥地上有这些东西,和他说的下套用的钢丝一样,但没找到陷阱的痕迹。”
姜玉华的目光落在桌角的一个木盒上,盒子没锁,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几枚粗糙的弹头。
形状和葛醇芭体内的子弹惊人地相似,只是还没打磨完成,边缘带着毛刺。
“找到了!这就是证据。”
技术人员立刻对弹头进行采样,初步比对显示,材质和工艺与死者体内的子弹完全吻合。
“姜队,外面有发现!”
门口传来喊声。
姜玉华出去一看,两名警员正站在屋后的枣树下。
树旁的泥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新鲜的土块堆在一边,露出下面埋着的一个黑色布袋。
“小心点挖。”
姜玉华叮嘱道。
警员用小铲子慢慢铲开泥土,将布袋完整地取了出来。
布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堆拆散的金属零件。
枪管、枪栓、扳机、弹簧,拼凑起来正是一把狙击枪的雏形,枪管内壁隐约能看到枣木内衬的痕迹。
“组装起来看看。”
姜玉华道。
技术人员很快将零件组装好,一把造型粗糙却结构完整的狙击枪出现在众人面前。
枪身由各种废铁拼接而成,枪管上布满手工打磨的痕迹,枪托是用枣木削成的,上面还沾着些许泥土。
“试射一下?”
一名警员问。
“不用。”
姜玉华拿起枪,掂量了一下,重量比制式狙击枪轻不少,但手感很稳。
“弹道测试和零件比对就能确认。”
就在这时,负责搜查的警员打来电话:
“姜队,在鹰嘴崖下发现范守厝了,他没跑,就在那边坐着。”
“看住他,我们马上到!”
鹰嘴崖在石窝村以西,是一片陡峭的山壁,崖下有一片平缓的谷地,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范守厝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背对着他们,望着远处的山峦,手里拿着一根细钢丝,慢悠悠地摆弄着。
“范守厝。”
姜玉华走到他身后。
范守厝回过头,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慌乱,反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你们来了。”
“为什么不跑?”
“跑不掉。”
范守厝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苦涩。
“这山是我的家,也是我的牢笼,跑哪儿去?”
“前天晚上十点到凌晨一点,你到底在哪?”
姜玉华盯着他。
“别再说什么看陷阱,我们查过了,鹰嘴崖下根本没有你的陷阱。”
范守厝低下头,手指继续摆弄着钢丝,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我在葛家村外的山坡上。”
“干什么?”
“打鸟。”
“用什么打?”
范守厝抬起头,目光落在姜玉华身后警员手里的那把组装好的狙击枪上,嘴角动了动:
“就用那个。”
“打鸟需要打到凌晨一点?”
赵风心追问。
“那天晚上有月亮,适合打夜鸟。
我打了几只斑鸠,还有一只野兔。”
“野兔在哪?斑鸠在哪?
我们搜查了你家,没有找到任何猎物的痕迹。”
范守厝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
“扔了。”
“扔了?”
“嗯,没看中,就扔了。”
姜玉华拿出那枚从木盒里找到的未完成弹头:
“这是你做的吧?和杀死葛醇芭的子弹一模一样。”
范守厝的目光在弹头上停留了片刻,点了点头:
“是我做的。”
“枪也是你做的?”
“是。”
“为什么做这个?”
“喜欢。从小就喜欢摆弄这些,觉得有意思。”
“有意思到用它杀人?”
范守厝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激动:
“我没杀人!”
“没杀人?那你案发当晚在葛家村外干什么?你的枪,你的子弹,你的时间,都对得上。
还有,葛醇芭眉心、心脏、后颈的三枪,是不是你打的?”
提到三枪,范守厝的身体突然晃了一下,眼神变得有些恍惚,像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事。
他低下头,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着,嘴里喃喃自语:
“三枪……他欠我的,不止三枪……”
“你说什么?”
姜玉华凑近了些。
范守厝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嘶哑:
“十二岁那年,他抢了我的山鸡,打了我三拳,一拳在脸上,一拳在肚子上,一拳在背上。
我哥护着我,被他踹了五脚,躺了半个月。”
他指着自己的眉心:
“这里,当年被他一拳打青了,肿了好几天。”
又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这里,被他用枪托撞过,疼了一个冬天。
后颈……”
他摸了摸后颈。
“被他踩在脚下碾过,至今还有疤。”
“所以你就用三枪报复他?”
姜玉华的声音有些沉重。
“我没有!”
范守厝突然提高了音量。
“我是去打鸟的,我看到他家灯亮着,我看到他在屋里喝酒,我恨他,我恨不得一枪打死他……但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半夜出现在那里?为什么你的枪和子弹与案发现场吻合?”
“我……”
范守厝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像是有什么话卡在喉咙里。
姜玉华看着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心里,藏着比仇恨更深的东西。
他或许真的到过现场,或许真的有过杀人的念头,但他是不是真的扣动了扳机?
“范守厝。”
姜玉华放缓了语气。
“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如果你没杀人,我们会还你清白。
如果你杀了人,隐瞒也没用,证据已经摆在面前。”
范守厝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眼神里一片死寂:
“人是我杀的。”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我杀的。”
范守厝重复了一遍,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用自己做的枪,在他家窗外打的。
三枪,一枪都没多,一枪都没少。”
“为什么?”
“因为他该杀。”
范守厝的目光望向远处的葛家村,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片麻木。
“他抢了一辈子,打了一辈子,害了一辈子人。没人能治得了他,我来治。”
姜玉华看着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范守厝的认罪太痛快了,痛快得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你开枪的时间?射击的角度?子弹的型号?”
姜玉华突然问道。
范守厝的眼神闪了一下,回答得有些迟疑:
“晚上十二点左右,从窗外打的,用的就是你们找到的子弹。”
这些细节虽然和现场吻合,但他的迟疑出卖了他。
姜玉华想起凌安的话:
三枪的射击角度一致,间距误差极小,凶手心态极度稳定。
而眼前的范守厝,虽然承认了杀人,却明显带着紧张和慌乱。
“带他回去。”
姜玉华对警员说。
范守厝没有反抗,站起身,默默地跟着警员往山下走。
经过那把狙击枪时,他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一眼,眼神复杂难明。
姜玉华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的疑虑越来越深。
范守厝承认了杀人,但他总觉得,这不是故事的全部。
那个消失的时间段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范守厝为什么要认罪?他是不是在隐瞒什么?
技术队的人在鹰嘴崖下有了新发现,在一片杂草丛中,找到了几枚弹壳,和葛醇芭体内的子弹材质一致,上面的手工痕迹也与范守厝的工具吻合。
“姜队,看来他没说谎。”
赵风心拿着弹壳过来说。
姜玉华接过弹壳,放在手心掂了掂,突然问:
“凌安的弹道模拟出来了吗?”
“刚发过来。”
赵风心拿出手机,调出模拟图。
“枪管内径、膛线结构,都和这把枪完全匹配。”
证据越来越充分,范守厝的认罪也合情合理,但姜玉华心里的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他总觉得,范守厝的认罪像是在保护什么,或者说,在掩盖什么。
那个消失的时间里,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抬头望向葛家村的方向,晨雾已经散去,阳光洒在错落的屋顶上,一片宁静祥和。
但姜玉华知道,这片宁静之下,还藏着未被揭开的真相。
范守厝认罪了,但案件,还远远没有结束。
范守厝被带走时,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头。
他那双沉寂的眼睛望着车窗外飞逝的山影,像是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默剧。
姜玉华坐在副驾驶座上,通过后视镜观察着他。
“姜队,范守厝的小屋已经封锁好了,技术队正在仔细勘查。”
对讲机里传来警员的声音。
“知道了,我马上到。”
姜玉华应了一声,对司机说:
“先去石窝村。”
再次走进范守厝的土坯房,气氛与前两次截然不同。
白色的警戒线将小屋与外界隔开,技术人员穿着蓝色防护服,戴着口罩和手套,正用紫外线灯在墙上、地上扫来扫去,空气中弥漫着显影剂的刺鼻气味。
“有什么新发现?”
姜玉华问正在桌前忙碌的技术组长。
组长指着桌面:
“这张木桌的边缘有细微的金属划痕,和那把狙击枪的枪托形状吻合,应该是组装或调试枪支时留下的。
另外,我们在桌角的缝隙里提取到了微量火药残留,成分和鹰嘴崖找到的弹壳一致。”
姜玉华点点头,走到墙角那堆被翻动过的麻袋旁。
麻袋里的废零件已经被清空,只剩下一些细碎的金属粉末。
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粉末,放在鼻尖闻了闻,有淡淡的机油味。
“这些零件被转移到哪里去了?”
“我们在屋后的菜窖里找到了一些,大部分是铁器,黄铜和铅制零件少了很多,估计是用来熔铸子弹了。”
组长递过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几块不规则的金属锭。
“这是在菜窖深处发现的,成分和子弹里的黄铜一致,表面还有未冷却时留下的指印,初步比对和范守厝的指纹吻合。”
赵风心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
“姜队,找到一本工作日志,上面记着一些日期和数字,像是……制作零件的记录。”
姜玉华接过笔记本,字迹潦草而紧凑,大多是“钢管打磨3小时”“熔铜1.5kg”“试射距离50m”之类的短句,后面跟着一些日期,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半年前。
“你看这里。”
赵风心指着其中一页。
“案发前三天,写着校准完成,误差≤0.5cm,下面画了个小小的山鸡图案。”
山鸡。
姜玉华想起范守厝提到的童年往事,心里微微一动。
这个图案,或许不只是随手画的。
他继续往后翻,案发前一天的记录只有一行字:
“槐树下见,旧账。”
槐树下?应该是指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也就是范守厝和葛醇芭吵架的地方。
最后一页是案发当天,只画了三个并排的圆圈,没有任何文字。
“三个圆圈……会不会对应那三枪?”
姜玉华合上笔记本:
“他的工具箱呢?”
“在里屋墙角,有锉刀、砂纸、钢锯,还有一个自制的小型熔炉,里面的煤渣还没清理,和火炉里的成分一致。”
组长领着他们走进里屋。
墙角放着一个破旧的木箱,里面装满了各种工具,每一件都磨得发亮。
姜玉华拿起一把锉刀,刀刃上还沾着些许黄铜粉末,和子弹的材质一致。
“这把锉刀的缝隙里有木屑。”
赵风心指着锉刀根部。
“和子弹上的枣木纤维成分相同。”
证据越来越清晰,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指向范守厝。
他有动机,有工具,有时间,有能力,还有认罪供述。
从任何角度看,这都是一起板上钉钉的复仇杀人案。
可姜玉华心里的疑虑却越来越重。
他走到范守厝的床边,床板是用几块粗糙的木板拼的,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
他伸手摸了摸床板下方,指尖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
“这里有东西。”
他对技术人员说。
技术人员立刻过来,小心翼翼地拆下床板,发现床板背面贴着一个用黑布包裹的小盒子。
盒子不大,只有巴掌大小,用铁丝紧紧捆着。
“打开看看。”
盒子打开的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里面没有武器,也没有钱财,只有一叠泛黄的照片和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山鸡羽毛标本。
照片上是两个半大的孩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站在一棵老槐树下,手里举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山鸡。
左边的孩子个子高些,眉眼间带着倔强,是少年时的范守厝。
右边的孩子矮一点,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应该是他哥哥范鸽。
照片的背景里,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高大身影,正恶狠狠地盯着他们,手里拿着一根木棍。
姜玉华认出,那是年轻时的葛醇芭。
“这张照片……应该就是十二岁那年被抢山鸡的时候拍的。”
赵风心拿起照片,指尖轻轻拂过两个孩子的脸。
“有人偷偷拍下来的?”
姜玉华拿起那支山鸡羽毛标本,羽毛已经有些褪色,但依旧能看出鲜艳的蓝绿色。
标本下面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哥,等我长大了,一定把属于我们的拿回来。”
字迹稚嫩,应该是范守厝小时候写的。
姜玉华把标本放回盒子里,心里五味杂陈。
童年的创伤像一根刺,扎在范守厝心里十几年,最终长成了仇恨的藤蔓,将他自己也缠绕其中。
“姜队,床底下还有发现。”
一名警员喊道。
床底下是厚厚的灰尘,在灰尘中,技术人员发现了几个模糊的脚印,尺码和范守厝的鞋子一致,脚印边缘有拖拽的痕迹,像是曾在这里藏过沉重的东西。
“会不会是那把枪?”
赵风心问。
“有可能。”
姜玉华蹲下身,仔细观察脚印。
“但这些痕迹看起来有些日子了,不像是案发前后留下的。”
他站起身,环顾这间简陋的小屋。
墙上贴着几张农机结构图,是从旧杂志上剪下来的。
屋顶挂着一串干辣椒和玉米棒子,透着生活的气息。
角落里的火炉旁堆着劈好的柴,灶台上还有一个没洗的粗瓷碗。
这里明明是一个人的家,却处处透着孤寂和压抑,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搜得差不多了。主要证据都找到了,指纹、火药残留、金属成分、工作日志,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可以确定范守厝就是凶手。”
赵风心也点点头:
“他自己也认罪了,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姜玉华没有说话,走到后窗旁,推开窗户。窗外是连绵的山岭,云雾缭绕,隐约能看到葛家村的方向。
他想象着案发当晚,范守厝就是站在这里,举起那把自制的狙击枪,瞄准远处的灯光,扣动扳机。
三枪,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也结束了自己十几年的执念。
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范守厝的认罪太顺利了,顺利得像是在背诵早就准备好的台词。
这间小屋虽然找到了不少证据,却总给人一种刻意布置的感觉,仿佛主人早就知道会被搜查,把该留下的留下,该带走的带走。
尤其是那些消失的黄铜零件和铅块,除了熔铸子弹,还能用来做什么?
“再仔细搜一遍,尤其是墙壁和地面,看看有没有暗格。”
姜玉华对技术人员说。
技术人员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做了。
他们用锤子敲击墙壁,用探测器扫描地面,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却没有任何新发现。
小屋确实空无一物了,除了那些能证明范守厝有罪的证据,再也找不到其他线索。
离开石窝村时,太阳已经西斜,金色的阳光洒在山路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姜玉华回头望了一眼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
“把工作日志、照片和羽毛标本送去做笔迹和年代鉴定。
另外,联系范守厝的哥哥范鸽,让他尽快回来一趟。”
“范鸽?他十几年没回来了,会知道什么吗?”
“不一定。”
姜玉华望着远处的山峦。
“但我想知道,当年那件事,除了范守厝,他哥哥还记得多少。”
车驶下山梁,石窝村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姜玉华拿出那张童年照片,照片上的范守厝眼神倔强,紧紧攥着拳头,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他到底是不是凶手?如果是,为什么认罪时眼神会有迟疑?如果不是,他为什么要承认?
……
范鸽是在案发后的第五天赶回石盘岭的。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夹克,裤脚沾着机油,头发乱得像草,脸上刻着常年在外奔波的疲惫。
见到姜玉华时,他搓着手,眼神躲闪,不敢直视人。
“坐吧。”
姜玉华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把一杯热水推到他面前。
“路上辛苦了。”
范鸽说了声“谢谢”,双手捧着杯子。
沉默了半天,他才低声问:
“警官,我弟……他真的杀人了?”
“他自己承认了。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五年前吧。”
范鸽叹了口气。
“我在南方的汽修厂打工,他来看过我一次,就住了三天。
那时候他还挺好的,就是不爱说话,整天闷在屋里看机械图纸。”
“他跟你提过葛醇芭吗?”
提到这个名字,范鸽握着杯子的手猛地一颤,热水溅出来,烫得他手一抖,杯子差点掉在地上。
他慌忙用袖子擦着手上的水渍,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
“提……提过几次。说那人还在村里欺负人,抢人家的东西。”
“他没说要报复?”
“没……没有。我劝过他,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别跟那种人一般见识。他就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姜玉华拿出那张童年照片,放在桌上:
“这张照片你还有印象吗?”
范鸽的目光落在照片上,身体瞬间僵住。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两个少年的脸,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这是……这是我们十二岁那年拍的。
那天我们在山上抓了只野山鸡,正高兴呢,就被葛醇芭撞见了……”
记忆像是打开了闸门,那些被尘封的画面汹涌而出。
范鸽的声音带着颤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那个下午的事。
“那只山鸡是守厝抓的,他蹲在陷阱边等了整整两天,腿都麻了。
我们想拿回家给娘炖汤,她那时候正生病……”
“葛醇芭喝醉了,看到山鸡就抢,守厝不给,他就一拳打在守厝脸上,把他打倒在地上。
我上去拦,被他一脚踹在肚子上,疼得半天爬不起来。”
“他把山鸡拎走的时候,还骂我们是没人要的小野种,说再敢跟他抢东西,就打断我们的腿。
守厝躺在地上,脸都青了,眼睛瞪得圆圆的,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嘴里不停地说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范鸽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抽泣:
“是我没本事,护不住弟弟。
那天晚上他发着烧,嘴里还念叨着要报仇。
我以为他就是说说,没想到……没想到他真的记了这么多年。”
“后来你们偷袭他那次,还记得吗?”
姜玉华问。
范鸽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
他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声音带着浓浓的愧疚: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被抢山鸡后的第三天,我们俩越想越气,范守厝翻出家里的两根木棍,说要去讨个说法。
我虽然害怕,但看着弟弟眼里的狠劲,还是咬牙跟去了。
我们躲在葛醇芭回家必经的山路上,等他喝醉了走过来,范守厝猛地冲出去,一棍子打在他后脑勺上。
葛醇芭踉跄了一下,转过身,眼睛红得像要吃人。
那时候我们才知道,他根本没醉。”
范鸽的声音发颤,
“他一把夺过棍子,对着我们就打。
守厝被他按在地上,打得头破血流,我跑过去拉,被他一脚踹下了土坡,摔断了胳膊。
他一边打一边骂,说我们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还说要把我们扔到山里喂狼。
守厝被打得快没气了,还在喊我饶不了你……”
范鸽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
“从那以后,守厝就变了。
不爱说话,整天就跟那些破铜烂铁打交道,有时候对着一块废铁能看半天。
我知道他心里憋着气,可我没办法……我后来出去打工,就是想多赚点钱,带他离开这个地方,可他不肯走,说债没讨完,走不了。”
“债?”
姜玉华捕捉到这个词。
“他说的债,就是指当年被抢山鸡、被打的事?”
“应该是……”
范鸽迟疑了一下。
“不过前几年他跟我打电话,说葛醇芭又找他麻烦了。
好像是守厝在山上种的几棵果树,被葛醇芭砍了,还把他的工具都砸了。
守厝说这笔账得一起算。”
姜玉华想起范守厝工作日志里的旧账两个字,心里渐渐清晰。
对范守厝来说,葛醇芭欠下的,从来不止一只山鸡,而是童年的尊严、兄弟的伤痛,还有那些年被欺压的屈辱。
这些伤疤叠加在一起,最终变成了无法化解的仇恨。
“你弟弟会做枪,你知道吗?”
范鸽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从小就爱摆弄这些。
小时候用泥巴做手枪,用木头刻步枪,后来开始拆自行车、修拖拉机。
他说过机械是最公平的东西,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
但我没想到……他会做真的枪。”
他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着姜玉华:
“警官,守厝虽然恨葛醇芭,但他不是坏人。
村里谁有困难,他都会帮忙。
前年李奶奶家的房子漏雨,他爬上去修了一整天,摔下来崴了脚,都没吭声……”
“他认罪了,证据也很充分。
但我们会查清所有细节,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范鸽沉默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
“对了。”
姜玉华拿出那个山鸡羽毛标本。
“这个你认识吗?”
范鸽看到标本,身体猛地一震,眼泪掉得更凶了:
“这是……这是当年那只山鸡的羽毛。
守厝把它捡回来,说要留着记仇。
我以为早就丢了,没想到他还留着……”
标本上的红绳已经褪色,但系得很紧。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案发当晚,你在哪里?”
范鸽愣了一下,连忙说:
“我在厂里加班,有考勤记录,还有工友能证明。我这几年都没回过石盘岭。”
姜玉华点点头,没有再问。
他让警员带范鸽去见范守厝,自己则坐在办公室里,看着那张童年照片和那根羽毛标本。
照片上的范守厝眼神倔强,而如今的他,眼神里只剩下麻木和死寂。
但姜玉华总觉得,还有什么地方不对。
范鸽的讲述很真实,情感也很真挚,没有撒谎的痕迹。
可他提到范守厝说债没讨完时,语气里除了仇恨,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范守厝到底在恐惧什么?他要讨的债,真的只是和葛醇芭之间的恩怨吗?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姜玉华拿起那份工作日志,翻到最后一页那三个圆圈。
他突然意识到,这三个圈的间距,和葛醇芭身上三个枪伤的间距,几乎一模一样。
这绝不是巧合。
范守厝对这三枪的执念,远比想象中更深。
这背后,或许藏着比童年被打更复杂的原因。
姜玉华拿起电话:
“赵风心,去查一下葛醇芭这几年的行踪,尤其是和范守厝有关的冲突,越详细越好。
另外,看看范守厝的银行账户,有没有大额资金往来。”
挂了电话,他看着桌上的羽毛标本,心里的疑虑像潮水般涌来。
童年的伤疤固然深刻,但真的能支撑一个人用半年时间精心策划一场谋杀吗?
范守厝的心里,一定还藏着别的秘密。
……
范鸽与范守厝的会面并没有持续太久。
据看守警员说,兄弟俩隔着玻璃对视了十分钟,谁都没说话,最后范鸽抹着眼泪离开,范守厝则面无表情地回了监室。
“姜队,鹰嘴崖那边有新发现。
技术队在山谷深处找到一片被清理过的痕迹,像是……焚烧过什么东西。”
半小时后,姜玉华赶到鹰嘴崖。
山谷里的风比别处更冷,卷着枯黄的落叶打在人脸上,生疼。
技术人员正在一片背风的凹地里忙碌,地上铺着白色的勘查布,上面放着一些烧焦的布料碎片和未燃尽的木头渣。
“这里的土是新翻的,上面还盖着枯枝,明显是故意掩盖。”
赵风心指着凹地中央。
“我们掀开枯枝后,发现下面有烧过的灰烬,还有这些布料碎片。”
姜玉华蹲下身,用镊子夹起一块布料碎片。
布料很厚,质地粗糙,边缘有灼烧的焦黑痕迹,上面还沾着些许泥土。
“这是什么布料?”
“像是帆布,用来做工具包或者枪套的。”
技术人员递过一个证物袋。
“我们在灰烬里提取到了微量金属粉末,成分和范守厝家的黄铜粉末一致,还有几根细钢丝,和他说的下套用的钢丝完全相同。”
凹地周围的杂草有被踩踏的痕迹,其中几个脚印的尺寸与范守厝的鞋码吻合,深浅程度显示,留下脚印的人曾在这里长时间停留。
“他在这里烧了什么?”
姜玉华环顾四周,山谷幽深,林木茂密,确实是个隐蔽的焚烧地点。
“从灰烬的量来看,应该是一些布料、木头,还有……少量金属零件。”
技术人员指着一处发黑的土块。
“这里有未完全燃烧的金属熔渣,成分和狙击枪的枪管材质一致。”
“他在销毁证据。烧了装枪的包,还有一些用不上的零件。”
姜玉华没有说话,目光扫过凹地边缘的灌木丛。
灌木丛的枝叶有被折断的痕迹,断口很新,像是被什么重物压过。
他走过去,拨开枝叶,发现下面的泥土里嵌着半个模糊的蹄印。
“这是……野兔的脚印?”
他弯腰细看,蹄印很小,边缘还沾着几根灰褐色的兔毛。
“不止野兔。”
技术人员递过另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几根彩色的羽毛。
“在那边的石头缝里找到的,是斑鸠的羽毛,上面有明显的弹孔痕迹。”
斑鸠、野兔……姜玉华想起范守厝说过“案发当晚在山上打了这些猎物”。
看来他没有完全说谎,只是隐瞒了更重要的事。
“沿着脚印往前搜。注意寻找弹壳和猎物残骸。”
勘查队顺着脚印往山谷深处推进。
越往里走,林木越密,地上的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
走了约莫百十米,赵风心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一棵老松树的树杈:
“姜队,你看那上面。”
树杈离地面约三米高,隐约能看到一个用枯枝搭建的简易窝棚,里面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一名警员爬上树,取下窝棚里的东西。
一个用帆布包裹的包裹,沉甸甸的。
打开包裹的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里面不是什么证物,而是几只冻得僵硬的斑鸠和一只野兔,皮毛完整,胸口都有一个细小的血洞,与葛醇芭身上的枪伤形状一致。
“他真的打了猎物。”
赵风心有些意外。
可为什么藏在这里?”
姜玉华拿起一只斑鸠,指尖触到冰冷的羽毛,突然明白了:
“因为他没时间处理。
如果他真的在案发当晚杀了人,肯定急于离开现场,根本来不及把猎物带回家,只能先藏在这里。”
他检查了猎物的僵硬程度,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温度,对技术人员说:
“判断一下死亡时间。”
“初步看,死亡时间在三天左右,和案发时间吻合。”
技术人员拿出尺子测量血洞。
“伤口直径约7.62毫米,和那把狙击枪的口径一致,弹道角度也符合远距离射击的特征。”
证据链似乎又完整了一环:
范守厝案发当晚确实带着枪在山上,既打了猎物,也杀了人。
可姜玉华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他走到松树旁,仔细观察树杈的高度和周围的地形,突然问:
“从这里到葛家村,直线距离有多远?”
“大约八百米。”
赵风心打开地图。
“中间隔着两道山梁,视线会被挡住。”
“八百米,视线受阻……”
姜玉华喃喃道。
“他如果在葛家村外射击,不可能同时在这里打猎物。
除非……他在杀人前后,特意绕到这里来打了这些东西,伪造自己只是来打猎的假象。”
这个想法让他心里一沉。
如果真是这样,那范守厝的心思就远比想象中更缜密,他不仅策划了谋杀,还提前设计好了退路,甚至连打猎的证据都准备好了。
“继续搜,扩大范围。我要知道他从这里离开后,往哪个方向走了。”
勘查队分成两组,一组沿山谷向葛家村方向排查,另一组则往相反的深山里推进。
姜玉华跟着往葛家村方向的小组,脚下的落叶越来越薄,隐约能看到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径。
小径尽头是一处陡峭的土坡,坡上的杂草有明显的滑痕,坡底的石头上沾着几根布条,颜色和范守厝穿的蓝布褂子一致。
“他从这里下去了。”
赵风心指着滑痕。
“土坡下面就是通往葛家村的近路,比走大路能节省半个多小时。”
姜玉华站在土坡边往下看,坡很陡,几乎呈四十五度角,下去时必须抓着杂草才能稳住身形。
他注意到坡壁上有一处新鲜的擦痕,像是被什么长条形的东西蹭过,痕迹边缘沾着些许黄铜粉末。
“把这里的粉末取样。另外,检查坡底有没有弹壳。”
技术人员很快有了发现:
在坡底的一块石头后面,找到一枚与之前型号一致的弹壳。
上面的手工痕迹与范守厝的工具吻合,弹壳边缘还有新鲜的泥土,显然是从坡上滑下来时掉落的。
“这枚弹壳的击发时间和鹰嘴崖找到的弹壳一致。”
技术人员进行初步检测后报告。
“应该是同一时间段射击的。”
姜玉华拿起弹壳,对着阳光看了看。
弹壳底部的撞针痕迹很深,显示射击时的后坐力很大,这与那把自制狙击枪的性能相符。
从鹰嘴崖的猎物,到土坡的滑痕,再到这枚掉落的弹壳,所有的痕迹都指向一个结论:
范守厝案发当晚从这里下山,前往葛家村,射杀了葛醇芭,之后又返回山上,藏好猎物,销毁部分证据。
逻辑严密,证据确凿。
可姜玉华心里的那丝疑虑却始终挥之不去。
他总觉得,这精心布置的痕迹太过完美,完美得像是有人刻意引导他们发现一样。
就像……范守厝早就知道他们会沿着这条路搜查,特意留下了这些证据。
他抬头望向葛家村的方向,山梁后面的村落隐没在暮色里,看不真切。
那个隐藏在山林里的狙击手,到底是用怎样的心态,一步步走完这条沾满血腥的路?
“姜队,天色晚了,要不要先撤?”
赵风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姜玉华摇摇头,目光落在土坡上方的一棵枣树上。
枣树的枝条伸向土坡,上面有几根枝丫被折断,断口处渗出的汁液已经凝固发黑。
“这棵枣树……”
他走近细看,树皮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划过,划痕里嵌着一点深色的木屑。
“取样。”
技术人员用镊子取下木屑,放在证物袋里:
“初步看,是枣木,和狙击枪枪托的材质一致。”
又是枣木。
姜玉华的指尖在树皮上轻轻划过,突然意识到,范守厝对枣木的执着,或许不只是因为屋后有枣树那么简单。
这棵长在土坡上的枣树,会不会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他深吸一口气,对众人说:
“收队。所有样本立刻送回鉴定中心,重点比对枣树划痕里的木屑和枪托的关系,还有那枚弹壳的击发轨迹。”
离开鹰嘴崖时,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清冷的月光洒在山谷里,将所有的痕迹都染上一层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