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什么,没人敢真说出来。
空气热,墙皮都像要冒汗。
有人笑,笑声里透着坏。
宋斯年眼神骤冷,“不去。”
他往前再一步,挡得更严,“这是私人要求。”
顾孟舟把“私人”两个字在舌尖碾了一下,笑,笑声里带凉,“你怕?怕她跟我走?”
他忽然压低嗓子,贴着麦,“苒子,我给你看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第二张纸,手指捏着上角,往上一抬。
灯下亮出半张——是一封信的扉页。纸角有被水泡过的痕,墨色晕开。最下面一行,像她的字。
“若日后有力,必回。”
走廊外齐齐吸气。
“她写过这句?”
“真写了?”
“那还——”
阮时苒的心,沉到膝盖。
她认得那封信。她从乡下返校前,给供销社的老会计写过一封,拜托照看一位寡妇的口粮,让顾孟舟路过时顺带给。
“若日后有力,必回。”——写给老会计的。不是给顾孟舟。
他怎么会有这张扉页?
他怎么——
她喉咙发紧,手心里全是汗。
耳边突然乱,像有人在远处把厚帘子拉开,“嗤啦”一声长。
宋斯年已经反应过来,声音冷得像刀刃,“这封信哪来的?”
“路上捡到的。”顾孟舟把那半张再抬高一点,嘴角慢慢挑起来,“你信吗?”
他一字一顿对着麦,说给全校听,“她写过。她许过。她当众说两清,拿什么清?”
“放下!”宋斯年扬手要夺。
人群里有人“哇——”地叫,“打起来了!”
学姐终于回过神,一把把红灯摁灭,话筒“啪”地沉下去。
广播室里顿时只剩呼吸声与风声。
门外的人挤,门板“吱呀”直响。
一只狗在楼下叫,叫声短促,像把这团乱又往上挑了一下。
“出来说。”宋斯年压住怒,手背青筋一根根起,目光不离顾孟舟,“你敢不敢在老师面前重复一遍‘捡到’?”
顾孟舟把那半页慢慢折起来,塞回里层兜。
“老师也好,同学也好——我只问她。”他抬眼,直直看住阮时苒,“苒子,你跟不跟我去?”
“进城一趟,不做别的。我一句话,你不推。还不还?当着大家说。”
走廊外,人群像涨潮,呼吸声一层压一层。
有人低声笑,有人替她捏汗,有人往后缩,生怕自己卷进去。
窗缝里又灌进一股冷风,把话筒残留的金属味吹得更清。
阮时苒闭眼,睫毛颤了一下。
脑子里翻出很多片段——
泥水路口那辆车,晒得发白的晒谷场,工棚里那碗稀得能照人的糊糊,礼堂里断电的麦,操场上破到发疼的嗓子……
不推三个字卡在舌根。她咽了一下,像咽进了一颗烫石子。
“顾孟舟。”她张口,声音不稳,却清,“我当众说两清,是给你体面。你若拿别人信做手段——我去院办,把你这张纸贴上墙。”
她看他,眼神亮,像火。
“人情可以还。勒不住。”
“我不跟你走。”她一字一顿,“你要正当事,我还。你要私人要求,不行。”
静。
极静。
静得能听见走廊有人吞口水。
顾孟舟的笑缓缓收住。
他盯着她,良久,忽然也不笑了。
“好。”他的声线往下沉,“那我就让你看看,不走会付出什么。”
他把那半张信又抽出来,夹在两指之间,“你不走,我就把这张,送到广播站的档案夹里。你爱清不清,随你。”
“你敢!”有人喊。
宋斯年拧身就上,扣住他手腕,“放下。”
两人手腕一碰,“咔”的一声,像骨头在空气里磨。
人群“哇——”地一声炸开,往后退,又往前挤。
就在这一瞬,外头传来一阵急促脚步。
“让一让——让一让——”
班主任带着教务处的人挤进来,脸冷得像冰,“你们在干什么?”
空气像被凉水泼了一盆。
顾孟舟松了手,纸不见了。
不知被他什么时候塞回了兜,还是被挤掉在地?
找不到。
班主任目光像刀扫过,“顾孟舟,宋斯年,阮时苒——跟我来。”
走廊外的人群开始散,七嘴八舌,像一窝麻雀被惊起。
“天哪,这下有好戏了。”
“去教务处——”
“完了完了——”
阮时苒站着没动,手心一层汗。
宋斯年的手轻轻碰了碰她手背,仿佛在说——我在。
她抬眼,想点头。
正这时,门口有人小跑进来,气喘吁吁,声音急:“报告——配电房的守门老张,把昨晚值班簿送来了。说断电那晚,见过顾某在配电房门口晃。”
空气“砰”地炸开一层,像有人把密不透风的蓬顶戳了一洞。
所有目光一齐看向顾孟舟。
顾孟舟眼底的那丝冷光终于一闪。
他笑——这回笑得更冷,“值班簿算什么?人走廊里都能晃。”
班主任脸色更沉:“都去——教务处说清楚。”
人潮再次涌动。
阮时苒被人群推着往外走,肩膀和陌生人的棉布擦在一起,带出一股潮气。
她回头看了一眼广播台上的红灯,已经灭了,可她好像还能看见刚才那一圈光。
她深吸一口气,咳了一下,嗓子火烧一样疼。
可她把背挺直,脚下踩得稳。
宋斯年在她左侧,步子与她齐。
顾孟舟在右侧,脚步不急不缓,像踩在一条看不见的线上。
走廊风猛地灌进来,吹得纸张“哗”地一翻。
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这才叫修罗场。”
教务处的走廊,油毡地板反着冷光,窗户缝隙里吹进的风裹着灰,冷得人牙关直打颤。
一群人鱼贯而入,空气压抑得能掐出水来。
班主任脸色铁青,拍了下桌子:“今天这事,必须说清楚!”
顾孟舟慢悠悠拉开椅子坐下,烟没点火,仍旧含在唇角。笑容没褪,可眼底的光冷硬。
阮时苒手指扣着本子,背挺直,嗓子哑得一句话都难吐。
宋斯年站在她身旁,像一道影子,目光沉稳,扫过所有人,最后落到顾孟舟身上。
——
值班老张被喊来,衣袖上还沾着煤灰。
他嗓音粗嘎:“那天晚上,的确见过顾同学在配电房门口。停电的事儿我本来以为是线路老化,但看他在那儿,就记下了。”
这句话落下,屋子里一片低声议论。
有人悄声:“原来真是他?”
“那演讲断电,岂不是……”
顾孟舟“哐”一声把椅背往后一仰,手指弹了弹桌面,笑冷冷的:“见过我,就能说明是我搞的?我去配电房,不能是路过?老张,你敢发誓看见我动过闸?”
老张皱眉,张嘴欲辩。班主任抬手止住:“够了,这件事会再查。今天重点——人情账。”
——
所有目光瞬间落在阮时苒身上。
她喉咙发紧,却还是撑直背,缓慢开口:“去年夏天,我写过一张条子,‘欠一人情’。是借车、借信。今天,我已在广播里公开承诺:三天内可用正当事偿还,三天后,两清。”
她顿了顿,声音发颤:“这就是事实。”
顾孟舟“啪”地一声,把半张信扔到桌上。纸角折痕深,墨色晕开。
“那这张呢?不是你写的?”
空气立刻凝固。
所有人的呼吸声都变得沉重。
宋斯年上前一步,手指一按那半张纸:“这是哪里来的?”
“路上捡的。”顾孟舟慢悠悠吐出三个字。
“捡?”宋斯年冷笑,声音直直压过去,“捡来的东西,就能拿来毁人清白?”
班主任眉头皱成一团,抬手压住场面:“别吵!阮时苒,这字是不是你写的?”
阮时苒指尖颤抖,盯着纸上的字,喉咙像被针扎。
是她的字。
可不是写给他的。
她强忍着火辣辣的疼,沙哑着声音:“是我写的。但这封信,不是写给他的。”
“哈。”顾孟舟笑出声,“你说不是,就不是?”
屋子里嘈杂一片。
有人摇头叹息:“这就麻烦了。”
有人低声:“到底怎么回事啊。”
宋斯年忽然冷冷开口:“既然说是捡的,那就去查。查是哪天,哪条路,谁送信,谁收信。真相,不靠一张半纸,也不靠你几句话。”
他的语气冷厉,像把刀劈开空气。
顾孟舟脸色一沉,唇角却依旧挂笑:“好啊,你想查,就查。到时候真相出来,可别怪她。”
班主任重重一拍桌子:“够了!你们年轻人,不要把学校当战场。顾孟舟,这纸暂时交上来,教务处会封存调查。阮时苒的承诺,学校也会备案。宋斯年,你少说气话!”
屋子里的空气终于缓下来,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事没完。
走出教务处,风刮得面皮发疼。
人群三三两两散去,仍旧窃窃私语。
“这事闹大了。”
“哎呀,真看不透。”
阮时苒走在风口,嗓子疼得厉害。
宋斯年跟在她身侧,忽然伸手拦住她的步子,声音低低:“苒子,不用怕。”
她猛地一抬眼,眼眶发酸。
风吹得眼泪模糊,她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宋斯年注视她,目光沉稳坚定,像在替她背负全部风声浪语。
“你走到哪,我就站到哪。”
阮时苒被风吹得眼睛涩疼,脚步有些虚。
周围还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在窃窃私语,她都没听清,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一片。
宋斯年一直跟在她身旁,沉默,影子和她的影子重叠着往前。
走到操场拐角,风口更烈,她嗓子一紧,咳出声来。
声音嘶哑,带着疼。
宋斯年伸手,替她挡了一下风,声音低沉:“别说话了。”
阮时苒抬眼,看见他眉眼冷硬,呼出的气息在夜风里散开。
心口突然涌起一股热意,委屈、紧张、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酸,全往上涌。
他们在教学楼背后停下,昏黄的路灯打下一圈光。
周围静,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阮时苒想说“谢谢”,张口,却什么声也吐不出来。
嗓子太哑。
她急得眼眶一红,手里的本子捏得死紧。
宋斯年看着她,忽然伸手,把她的本子抽出来,笔递过去:“写。”
阮时苒指尖一抖,在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两个字:——谢谢。
宋斯年看了一眼,唇角轻轻动了一下,却没笑,只低声:“不用。”
他顿了顿,接过笔,在她的字下方写了一行:——我愿意。
阮时苒心口猛地一震。
她抬头看他,灯光下,他的眼神冷静,却透出一层她从没见过的温热。
风刮过,纸页“哗”地抖动。
阮时苒指尖颤着,想要再写,却被宋斯年握住手。
他的手很冷,力道却沉稳。
“苒子,”他低低开口,声音哑,却极稳,“别人怎么说,都不重要。你记着就好,我不会走。”
这一瞬,阮时苒心底的防线忽然被撕开。
眼泪猛地掉下来,她慌乱地抬手去擦,却被他握住手腕。
“别擦。”宋斯年声音压得更低,“你能哭在我面前,我心里——反而踏实。”
阮时苒呼吸一乱,喉咙疼得厉害,说不出话,只能直直看着他。
心口跳得厉害,像要撞出来。
灯光下,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风声呼呼,却像被隔绝。
阮时苒想退,却退不开。
宋斯年的眼神像钉子,牢牢钉住她。
“苒子。”他声音极轻,像是怕惊动什么,“等你嗓子好了,我要你亲口说一句——你愿不愿意,把我放在心里。”
话一落,空气里一瞬寂静。
阮时苒指尖一紧,呼吸急乱,眼泪没忍住,再度滑落。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
只是把纸抱在怀里,低下头。
宋斯年没逼她。
只是伸手,替她把肩上的衣服又拉紧了些,轻声:“慢慢来。”
“你们听说了吗?那张信,写的不是普通‘人情’,是她自己写的承诺。”
“对啊,‘若日后有力,必回’,这话不就是暗示吗?”
“哼,说得好听,实际上心里明白得很。”
流言像长了翅膀,从操场到宿舍,从食堂到教室,飞得飞快。
阮时苒一推开宿舍门,就被人冷不丁问:“苒子,那信真是你写的吧?可不只是‘借车’那么简单啊?”
话里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阮时苒喉咙疼得发不出声,只能沉下脸,抱紧书本,硬生生走过去。
背后笑声却更响:“啧,脸色这么冷,算是默认了?”
走廊里,更多人三三两两盯着她。
有人眼神带探究,有人直接讥讽。
“原来她真靠这个往上爬啊。”
“难怪宋斯年护得紧。”
“啧,亏得还装清高。”
每一句,都像往背上钉钉子。
阮时苒脚步发虚,嗓子疼得要裂,指尖却攥得死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