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舒接过那封由门房小心翼翼呈上的拜帖,指尖触及那熟悉的、却带着一丝虚浮的笔迹时,心便重重的沉了下去。
这是嫂嫂贾敏的亲笔。
她定了定神,吩咐道:“请那位嬷嬷进来吧。”
进来的是一位约莫五十上下、衣着朴素甚至有些风尘仆仆的嬷嬷,面容陌生,眼神却带着历经世事的沉稳与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林望舒在脑中飞快搜索,确认自己从未在贾敏身边见过此人,不由得生出几分警惕。
那嬷嬷上前,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声音沙哑却清晰:
“老奴万氏,给姑奶奶请安。
姑奶奶未曾见过老奴,心中存疑是应当的。
夫人她从不在人前使唤老奴,老奴跟随夫人十多年,算是夫人在外打理一些私己事务的管事,并不在林府内宅行走。”
她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望舒的神色,继续道:
“府内明面上的账册,老奴这里都存一有份副本,以备不时之需。
详情老奴不便多言,此来北地,实是情非得已。
一为送信,二为答疑,三则交接一些夫人嘱托之物。
姑奶奶看过信,自然明了。
至于往后,是否还用得上老奴,全凭姑奶奶一言决断。”
汀兰上前接过万嬷嬷递上的厚厚信函并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裹。
望舒命汀雁看座奉茶,又上了些细点,这才深吸一口气,拆开了那封带有诀别意味的信。
映入眼帘的第一句便是:“望舒吾妹,见字如面。万嬷嬷可信。”
短短几字,却让望舒心头难受,心思瞬间百转千回。
她强压下翻涌而至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吩咐周嬷嬷:
“你先带万嬷嬷下去好生梳洗歇息,用些茶饭,待我看过信,再细谈。”
周嬷嬷领命带着万嬷嬷下去。
书房内只剩下望舒一人,她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终于还是来了。
贾敏在信中,再无往日的含蓄与强撑的轻松,字字泣血,句句托孤。
她直言,如今世事两难,自己深陷夫家与娘家的倾轧漩涡之中,心力交瘁,已至油尽灯枯之境。
“……环顾四周,竟觉天地之大,除妹妹外,再无一人可托付、可信赖。”
因此,她将自己名下所有嫁妆私产,悉数托付给望舒。
只望他日若有机会,能将其中的五成留给黛玉作嫁妆,务必求个丰足体面。
余下五成,便算是酬谢妹妹为她保全血脉、照拂身后之事。
至于承璋,身为林家嫡子,家族自有安排,她这做母亲的,已是无力、也无缘再为他筹谋了。
“万嬷嬷知晓我诸多事宜,妹妹若有疑问,尽可问她。”
贾敏写道,自己夹在夫家娘家已经近一年余,内外交困,早已支撑不住。
“外头的事,我一介妇人,不知,亦不想知。无论是你兄长在外奔波所谋之事,还是金陵娘家那摊浑水……
人人看似敬我重我,实则我连自身都难保,何谈做主?
除了这林府内宅方寸之地,除了我那点微薄嫁妆,我还能握住什么?”
字里行间,充满了被时局与亲情双重背叛的绝望与无力。
她甚至提及,已知晓有人故意在她面前散布林如海养有外室的谣言。
“……我知是假,却故作深信,不过是厌极了这无尽的算计与利用,索性闭目塞听,图个清静。”
她感到无比疲倦,每当看到冰雪聪明的黛玉和日渐懂事的承璋,便恨自己为何要生在国公府。
背负着这显赫却沉重的姓氏,过得反不如寻常农家女自在。
“……你兄长待我,非无情义,然在家族前程、大势面前,我亦不过是可以权衡、可以暂且搁置的一枚棋子罢了。”
为免资产转移引人注目,她才动用了从未现于人前的万嬷嬷。
“万嬷嬷曾蒙我活命之恩,可信。”
她已将所有资产暗中淘换干净,连同此次交付的仆役身契,皆是多年来悄然置换过的可靠之人。
至于从贾家带过来的旧仆,便不再交给望舒,以免牵扯不清。
信的末尾,贾敏哀恳道:
“盼我去后,妹妹能多看顾玉儿。
若有可能,将她带往北地更好。
远离这锦绣堆里的腌臜污秽,我那干干净净的女儿,合该有个干干净净的归宿……”
泪水模糊了视线,信纸上的墨迹在望舒眼中氤氲开来。
她此刻方才彻底明白,自己先前所有的努力,以为救下承璋便能改变贾敏命运的念头,是何等天真!
那横亘在贾敏面前的,并非寻常疾病,而是无解的家国矛盾、亲情倾轧,是身为世家女无法挣脱的宿命牢笼!
她知道得太晚,明白得太迟,任何布局,此刻都已来不及了。
信末贾敏题了一首词:
《临江仙·残绪》
朱门深锁玲珑局,棋子身不由衷。
柳絮浮萍各西东,残荷听雨夜,孤影对烛红。
锦书难托千钧重,泪染鲛绡朦胧。
谁记当年画堂风,玉笙吹彻处,魂梦已成空。
望舒捏皱了信纸,闭上眼睛,回忆起嫂子当初的容颜,悲从中来。
午膳后,林望舒召见了梳洗完毕、神色稍霁的万嬷嬷。
她直言道:“嬷嬷,嫂嫂的这些资产,我暂不会动用分毫,依旧由您掌管。将来,这些都是黛玉的嫁妆,还请您费心。”
万嬷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多问,只是恭敬应下。
随即与望舒商定了每季度及年终禀报账目、交割收益的具体章程。
室内沉寂片刻,望舒终是忍不住,声音带着哽咽问道:
“万嬷嬷你觉得,嫂嫂她就真的没有一点活路可走了吗?”
问出这句话,强忍的泪水再度盈眶,她慌忙用帕子拭去。
万嬷嬷闻言,眼圈也瞬间红了,她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悲凉:
“姑奶奶,奴婢斗胆说句逾越的话。
夫人她错就错在,人已嫁入林府,生儿育女,心却还留在金陵,还当自己是国公府里说一不二的大小姐。
这世间事,哪有两头都能占全的道理?
既享了林家的富贵尊荣,又怎能全然不顾夫家的立场前程?
夫人她钻了牛角尖,郁结于心,这心症,无药可医啊。”
她顿了顿,语气复杂地补充道:
“平心而论,林老爷对夫人,已算得上情深义重。
可这世间的男子,尤其是林老爷那样的身份,肩上扛着家族兴衰、官场沉浮,又岂能像那戏文里的痴情种子一般,不管不顾?
终究是夫人她,着了相,看不破,也放不下。”
不管扬州那边怎么样,望舒这边的日子还得过下去。
将万嬷嬷暂时安置在北地,以后还是要让万嬷嬷回扬州的,等商队下次启程吧。
而自万嬷嬷到来,交割了那沉甸甸的资产与更沉甸甸的托付之后,林望舒便像是被抽走了大半精气神。
她依旧每日强撑着料理家事,查看账目,吩咐下人,甚至过问王煜的功课。
表面看来一切如常,可那眼底深处挥之不去的哀戚与时常的怔忡,又如何能瞒过朝夕相处的至亲?
周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几次三番劝她:
“舒儿,家里的事有娘看着,还有何伯、青溪他们,你且放宽心,好生歇息几日,莫要硬撑坏了身子。”
望舒只是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娘,我没事,忙起来反倒踏实些。”
她不肯歇,仿佛一旦停下来,那无边的忧虑与悲伤就会将她彻底吞噬。
县令夫人刘氏闻讯也上门探望过几次,宽慰的话说了一箩筐,见她仍是眉宇深锁,也只能暗自叹息。
万嬷嬷处理完交接事宜,临回扬州前,也特意来辞行,见她面色不佳,忧心忡忡地劝道:
“姑奶奶,夫人将身后事托付于您,是信您能护住小小姐。
您若先倒下了,岂非辜负了夫人一片苦心?您得保重自己啊!”
连一向沉稳的周嬷嬷也忍不住红了眼眶,私下求她:
“少夫人,您这样不吃不喝地熬着,身子怎么受得住?
老奴求您了,哪怕是为了小少爷,为了扬州的小小姐,您也得珍重啊!”
王煜和黎小昕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彩衣娱亲”,一个笨拙地讲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笑话,一个拼命展示新学的拳脚,试图逗母亲开心。
望舒看着孩子们小心翼翼、满是期盼的眼神,心中酸楚更甚,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摸摸他们的头,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转眼便消散无踪,徒留一片空洞的疲惫。
北地的夏日来得迅疾,方才觉得春寒料峭,转眼便已是烈日灼人。
院中的花草蔫蔫地耷拉着脑袋,蝉鸣聒噪,更添烦闷。
望舒有时会独自站在廊下,或干脆走到庭院中,任由炽热的阳光洒满全身,外人看去只觉得她是在晒太阳。
唯有她自己知道,那阳光再烈,也驱不散骨子里透出的寒意,那是一种源于无能为力、源于预知悲剧却无法阻止的彻骨冰凉。
她知道自己真正恐惧的,不仅仅是贾敏的即将离去,更是贾敏去后,黛玉那孩子的命运。
她穿越而来,最大的执念便是改变“绛珠还泪”的宿命,护住那个灵秀却薄命的侄女。
可如今,连贾敏她都救不了,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既定的结局,那黛玉呢?
她真的有能力在未来的惊涛骇浪中,为黛玉撑起一片安稳的天空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她的心。
她就这般浑浑噩噩地挨着日子,人肉眼可见地清减了下去。
时常觉得头晕目眩,胃口更是差到了极点,对着满桌菜肴也难以下咽。
身体的不适与心头的重压交织在一起,让她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终于,在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午后,天际积聚了半日的乌云再也承载不住。
随着一道撕裂天幕的闪电和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屋檐窗棂上,噼啪作响,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污浊与悲伤都冲刷干净。
就在这天地都被雨幕笼罩、一片混沌之际,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混着雨声,显得格外惊心。
门帘被猛地掀开,一个浑身湿透、满脸水渍的小厮踉跄着冲了进来。
手中紧紧攥着一封信,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夫人,夫人,扬州的急信,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林望舒正倚在窗边看着暴雨发怔,闻声缓缓转过身。
她的目光落在小厮手中那封信上:素白的信封,上面熟悉的字迹她认得,是林府管家的笔迹。
然而,最刺眼的,是那信封的一角,赫然贴着一小朵用白绢精心折成的、象征着丧事的小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周围所有的声音:震耳的雷声、哗啦的雨声、小厮粗重的喘息声……都瞬间远去。
林望舒的瞳孔收缩,整个世界在她眼前急速旋转、模糊。
只剩下那朵小小的、冰冷的白花,在她视野中无限放大,如同雪崩,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意识支撑。
她只觉得一股腥甜之气猛地涌上喉头,眼前猛地一黑,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身体便已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
手中原本握着的、给她带来一丝凉意的团扇,“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扇面上精致的刺绣被溅落的雨水瞬间洇湿。
“夫人!”
“少夫人!”
汀兰、周嬷嬷等人的惊呼声与窗外狂暴的雨声混成一片,瞬间淹没了这间骤然被巨大悲恸笼罩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