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望舒从郡主府回来。
在那边陪郡主说了会子话,又看了壮壮,小家伙如今长得白胖,见人就笑,很得人疼。
安平郡主抱着侄重孙,眉梢眼底都是笑意,连带着对整顿侯府后院那些琐事,也多了几分耐心。
马车在家宅门前停下。望舒刚踏下脚踏,便听得宅院里传来一阵稚嫩的犬吠声。
汪汪声有大又小,很有节奏。
声音清脆,带着奶气,此起彼伏的,少说也有四五只。
望舒脚步微顿,侧首看向身旁的汀荷:“什么时候府里养了狗?”
汀荷也一脸茫然:“奴婢也不知。”
门房听见动静,忙迎上前,躬身回禀:
“夫人回来了。是赵队长今日从外头领回来的六只猎犬幼崽,说是夫人知道的,要在府里养着训练。”
望舒先是一怔,随即恍然。
汀荷在一旁提醒:“夫人可还记得,几个月前庄子上说的何猎户家的猎犬?赵队长问何猎户要幼崽过来训练,还派了人学习的,夫人当时的确同意了。”
“想起来了。”望舒含笑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那时何猎户家的猎犬护山很有用,又通人性,赵猛见了喜欢,提起训练猎犬护院的事。
望舒想着承璋和王煜都还是爱玩的年纪,养两只小狗作伴也好,便随口应了。
没想到赵猛一直惦记着,如今小狗断奶,真给抱回来了。
也不知多大的幼崽。
望舒心里想着,脚下已迈进院门。
绕过影壁,眼前景象让她不由莞尔。
只见院子里,赵猛正弯着腰,有些狼狈地追着几只毛茸茸的小东西跑。
那些小狗崽不过巴掌大,毛色各异,有黄有黑有白,像几个滚动的毛球,在青石板地上四处乱窜。
赵猛追到东边,西边的小狗便往反方向跑;赶到西边,东边的又溜了,忙得他满头是汗。
抚剑立在一旁廊下,看着这情形,难得露出笑容。
见望舒进来,忙敛了笑,与赵猛一同上前见礼。
“不必多礼。”望舒虚扶一把,“你们忙你们的。”
她目光落在那几只小狗崽身上,心头忽然有些发软。
毛茸茸的小东西,总是惹人怜爱的。
只是看着看着,便想起北地的煜哥儿。
那孩子说过想要一只的,还说要给承璋也留一只。
如今狗崽送来了,煜哥儿却远在北地。
也罢。望舒心中已有计较:等年关时,自己一只回北地给煜哥儿。
眼下先飞信过去,让他给小狗取个名字,也算提前认下了。
六只幼崽瞧着都只一个多月大,绒毛蓬松,眼睛乌溜溜的,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
望舒记得赵猛说过,其中两只要训练成护卫犬的,便想着等他们挑剩下,随便给自己留一只也就是了。
正往正房走着,忽觉裙摆下一沉。
低头看去,竟是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狗崽,不知何时钻到了她脚边,两只前爪抱住她的小腿,仰着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直望着她。
望舒吓了一跳,生怕一不小心踩着它,忙停住脚步:“你们看着些,还是寻个空阔地方养着吧。这般乱跑,仔细被人踩着了。”
赵猛闻言,苦笑道:“夫人放心,哪能踩得着它们?您没瞧见,人还没到跟前,它们就窜没影了。只这一只怪,非要黏着夫人。”
望舒细看其他几只,果然都离人远远的,只这只胆大。
她弯下腰,双手轻轻捧起那小狗崽。
小家伙也不挣扎,反倒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痒酥酥的。
倒是个不怕生的。
望舒心头一软,笑道:“既是你自己选了我,往后便跟着我吧。给你取个名字叫虎子,如何?”
小狗崽也不知听没听懂,细声细气地“汪”了一声,声音奶乎乎的,与“虎子”这威风名字实在不相称。
望舒被逗笑了,将虎子递给赵猛。
谁知赵猛刚接过去,小狗便扭着身子挣扎起来,呜呜叫着,眼睛还望着望舒。
“乖,先跟着赵队长学规矩。”望舒伸手摸了摸它的小脑袋,虎子又要来舔她的手,她却已转身往屋里去了。
走出几步,还能听见身后传来小狗细细的呜咽声,委屈巴巴的。
望舒心下好笑,自己倒像个负心人似的。
傍晚承璋下学回来,见到小狗崽,果然欢喜得什么似的。
赵猛给他留了一只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小狗,承璋抱在怀里就不肯撒手,连声说要叫它“饕餮”。
又指着另一只黑白相间、眉间有撮白毛的小狗说,那是给煜哥儿留的,要叫“睚眦”。
“既是兄弟,名字也得像兄弟。”承璋振振有词,“饕餮、睚眦,都是龙子,多威风!”
结果便是,原本该完成的课业,直到晚膳时分也没个影。
承璋满院子追着饕餮玩,笑得见牙不见眼,早把夫子布置的文章忘到九霄云外了。
望舒在廊下瞧着,心里既欢喜又矛盾。
欢喜的是承璋许久不曾这般开怀笑闹了,自接下为父亲整理生平的重任,这孩子眉间总凝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矛盾的是,功课终究不能耽搁。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催,便见林如海从前衙回来了。
兄长一进院子,目光便落在追着狗跑的承璋身上,轻轻咳了一声。
只这一声清咳,承璋像是被按了什么机关似的,动作骤然停下。
他低头看看怀里的小狗,又偷偷瞥了父亲一眼,乖乖将饕餮放到地上,小声道:“我、我先去做功课。”
说罢,一溜烟跑回书房去了。
饕餮落地,撒腿就跑,被一旁的护卫眼疾手快捞了回来。
如今这些小狗都交由赵猛统一训练,这也是他当初承诺过的。
望舒看向林如海,兄长面色平静,瞧不出多少严厉之色。
可承璋那反应,分明是怕极了的。
林如海走到廊下,见望舒眉间似有倦色,温声道:“累了便早些歇息。”
望舒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兄长对璋哥儿是不是过于严厉了些?”
林如海闻言,沉默了片刻。
秋风穿庭而过,卷起几片落叶。
廊下灯笼初上,晕开一团暖黄的光。
“望舒,”林如海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若不对他严厉些,万一我出了什么意外,他该怎么办?”
望舒心头一跳。
林如海转过身,望向暮色渐沉的庭院,缓缓走了两步:
“我们林家,子嗣单薄。
承璋这一辈,连个能互相帮扶的兄弟都没有。
若真有那一日,他要一个人撑起林家,撑起门楣,还要护着黛玉……”
望舒怔住了,未过脑的一句问话便问了出来:“兄长,你要续弦?”
林如海却轻轻摇了摇头:
“你放心,我不会续弦。
我比你更清楚,再找一个人,不可能及得上他们生母的情分,也不可能真心与两个孩子互相扶持。
反倒要拖他们的后腿。”
他顿了顿,侧首看向望舒,眼中情绪复杂:
“我看到的太多了。王府,侯府,便是没有续弦正妻,内宅尚且乱成那般模样。
若我真续弦再娶,前面的孩子,处境该有多艰难?”
望舒脸颊微热,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话有多不妥。
兄长若真要续弦,哪里轮得到她来置喙?真是关心则乱了。
“兄长……”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林如海摆摆手:“无妨。我知道你是为孩子们着想。去吧,早些歇着。”
回到房中,望舒还在懊恼自己方才的失言。
怎么就不过脑子,问出那样的话来?
她提笔在纸上连写了几个“静”字,待心绪平复,才铺开信纸,准备给北地写信。
先给煜哥儿写。
说了睚眦的事,告诉他年关时会带小狗回去,让他先想着怎么养。
又嘱咐他,用功读书固然要紧,但也莫要绷得太紧,趁着年少,该玩的时候就痛愉的玩。
长大成人后,便难得有这样的闲暇了。
写到这里,笔尖忽地顿住。
她想起兄长的话:“万一我出了意外,他该怎么办?”
那自己呢?若是自己出了意外,承璋怎么办?周氏怎么办?煜哥儿怎么办?还有北地那些刚刚铺开的产业,那些跟着她吃饭的人……
望舒看着写了一半的信,默然良久,伸手将信纸揉成一团。
重新铺开一张纸,她沉吟许久,才缓缓落笔。
这次,她依旧说了睚眦的事,却添了一张自己画的时辰安排表。
何时读书,何时习武,何时休息,何时玩耍,列得清清楚楚。
她告诉煜哥儿,这只是参详,不必拘泥,但望他学会把握自己的时间,莫要一味苦读伤了身子。
她还是没舍得给那孩子压上太多担子。
接着又给周氏写信。
说了商队已出发北上的事,带去江南的绸缎茶叶。
又说了自己已定下要回北地过年,怕大雪封路,会提前一两个月动身。
絮絮叨叨的,嘱咐婆母天凉添衣,勿要太过挂念煜哥儿反倒疏忽了自己,又讲了江南秋日风光,道自己在此处一切都好。
信写完,封好,交由汀雨让信鸽寄回。
让望舒没想到的是,北地的回信来得很快。
周氏的信依旧满是家常叮咛,让望舒在外保重身子,莫要太过操劳。
煜哥儿的信则带着少年人的兴奋,说今秋第一次随杨佥事出猎,虽未猎到猎物,却见着一只怀孕的母鹿,终究没忍心放箭。
字里行间,已隐隐有了几分担当。
意外的是,随信还有一封余幼婷托带的信,是给辛师傅的。
里头夹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想来是北地胭脂水粉生意不错,这是她拿到的分红,拿来孝敬师傅的。
望舒吩咐秋纹,将这封信给辛师傅送过去。
她不打算亲自去见辛师傅。
辛师傅身世坎坷,有了那般悲惨经历,最是敏感。
若自己去送,辛师傅难免会想,是否那些不堪过往已被贵人们知晓,反倒心生不安,甚至可能因此逃避。
秋纹去了半日,回来回话:“辛师傅收了信,并未当面拆看,只道了谢。奴婢便回来了。”
望舒点点头,没再多问。
本以为这事便这么过了。
谁知第三日午后,门房忽然来报:“夫人,辛师傅来了,说想见夫人一面。”
望舒正坐在窗前翻看账册,闻言抬起头。
秋纹立在旁边,也露出讶色。
辛师傅主动来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