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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的临淄,一股粘腻而难以言喻的腥气早已盘踞不散,纠缠在每一条街巷曲折的转弯处,悄然钻进每一个行人紧蹙的鼻端,经久不息。宫廷深处,那令人作呕的气息更是浓烈得化不开。雕梁画栋的精美宫室之内,浓稠的鲜血浸透了名贵织花丝毯的华丽图纹,层层渗透开来,将金丝银线的牡丹富贵图涂抹得狰狞一片。前一刻还在咆哮震怒的齐悼公,此刻歪斜地倒在冰冷的席上,目眦尽裂地凝固着惊骇与难以置信,一道丑陋的豁口贯穿了他华贵的玄色深衣。大臣鲍牧面无表情地缓缓擦拭着手掌与腕间的红痕,那刺目的血色在烛火摇曳下闪着微光。四周的死寂中,只有他自己的粗重喘息声和被刻意压低的、零碎的脚步声相互纠缠回荡。

“君上……已驾崩。”鲍牧的嗓音嘶哑干涩,如同粗粝的沙石刮过石板。他并不抬头看那具曾令整个齐国屏息的躯体,视线越过冰冷的尸身,投向门外那片深邃得令人战栗的黑暗。“国人众志,当拥新君以承天命。”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丝毫征询的意思,更像是一道凿刻在石板上的冰冷敕令。

没有号哭,没有纷争,甚至连一句多余的探询都显得多余。几个时辰之后,悼公的幼子吕壬便被那只看不见的、却掌控着生杀予夺的无形巨手牵引着,登上了那象征着权力顶峰同时也意味着无尽凶险的位置。十五岁的齐简公,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冠冕垂下的十二旒玉珠微微晃动,遮挡了他眼底那难以名状的惊惧与茫然。大殿之上,百官恭敬下拜,宏亮的“君上万岁”之声响彻云霄。然而在这声势煊赫的朝仪之下,每一个人都清晰地听到了那回荡在梁柱之间的、源自前任国君的血腥气息沉重的回响。

齐简公身后一左一右侍立的,是两位地位崇高的相国。

右相监止,身着一袭玄地彩绣的华贵深衣,宽大的衣袖上繁复的云雷纹在殿内幽微的光线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那张面容俊美得近乎无瑕,常年浸润于权力中心赋予他一种自然而然的傲然之色。他微微侧首,嘴角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矜持而轻巧的弧度,坦然承受着整个朝堂臣僚向他投来的、混合着敬畏与趋奉的复杂目光,仿佛这天地荣光,本就该加诸己身。

在他左侧一步之遥的地方,左相田常正躬身行礼。他那宽阔坚实的肩膀此刻微微弓起,常年握剑的手略显粗砺却沉稳有力。就在他即将直起身躯的瞬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难以按捺的急促,倏然侧过头——投向御座另一侧的监止的目光,如同被烫伤般只短暂停留了一瞬,便又仓皇地垂下。监止似乎察觉到了这道短暂得如同惊鸿掠影般的窥探,他嘴角那丝矜持的弧度没有丝毫改变,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有丝毫偏转,只是其目光深处掠过的那一丝淡漠到极点的冷意,却仿佛一块深冬的寒冰,精准地砸落在田常的心底深处。田常挺直后背,深青色的朝服下,脊椎绷得如同拉开的弓弦。一种混杂着恐惧、忌惮与森然阴郁的浪潮重重拍打着他的胸腔,发出隆隆的回响。监止身蒙君宠,其势日隆,拔除之念日日萦绕心头,却又如磐石压顶,不可动弹分毫。

朝会结束的钟磬余音犹在廊柱间萦绕,车轮滚过湿漉漉的石板路,留下一道冰冷的水痕。田常的车舆穿过繁华褪尽的街市,拐进了一条更为僻静的路。初升的日光在道旁那些参差歪倒的草房顶上涂抹了一层惨淡的灰白。田间新苗稀薄枯槁,如同垂死老人稀疏的胡须,无力地在微凉的春风中颤抖。几处新起的坟茔触目惊心地堆在田垄尽头,几只羽毛污脏的乌鸦哑声悲鸣着,在那新翻的、松软的黄土上来回跳跃。几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人影蜷缩在塌了半边的草棚下,深陷的眼窝呆滞地望着驶过的华丽车驾。赶车的驭者下意识地鞭马,想更快地逃离这片被绝望和死气弥漫笼罩的土地。

车轮碾过路旁一个趴倒的小小身影时,车轴微微一顿,发出了沉闷的声响。田常紧闭着双眼靠坐在车厢里,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却骤然收紧了指节,那坚硬的骨骼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夕阳如同一团凝固的污血,沉甸甸地砸向西山,将天空染成一片病态的暗红。田常府邸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紧闭着。厅堂之内,牛油巨烛灼灼燃烧,火舌不安地跳动,将厅中列坐着的田氏核心人物——田盘、田白、田书、田乞等的身影重重拉长,犹如一群沉默的幽魂,晃动着投射在绘着瑞兽祥云的墙面上。

“粮仓!”田盘双手猛地一拍几案,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前倾,那双与田常一脉相承的锐利眼眸此刻燃烧着灼热的光芒,声音因为急迫而微微撕裂开来,“不能再枯耗下去了,兄长!府库殷实,难道就只能养肥硕鼠吗?”他用食指狠狠地戳着脚下的席面,仿佛那席子就是满朝的敌人,“眼睁睁看着庶民哀号道旁?这人心溃散,如同决堤之水啊!我等先祖田氏‘厚下’之策,正该再举!”他所说的“厚下”,正是其父田乞当年收揽人心的秘术。

坐在他旁边的田白,一张文雅的面孔此刻却刻满了凝重忧思,他语调低沉而有力:“盘兄之言甚确。右相专宠,只手几乎遮蔽朝堂。若再失了田陌之心,只恐我田氏一门……”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危矣。”他望向正中的田常,声音里蕴含着迫切的恳请,“当以此厚施,先固根基!”

烛火映照着田常沉如古井的侧脸。他长久地沉默着,锐利的目光无声地从弟弟们一张张同样焦急而沉重的脸孔上扫过,他们眼中跳动着同样焦灼的火焰和对家族未来深深的忧虑。许久,他深叹一声,那叹息声在死寂的厅堂中异常清晰,仿佛瞬间抽走了积压已久的空气:“备粟!大斗出!且通告封邑诸大夫……”

夜色如墨般浓稠。齐国相国田常封邑的各处里门外,突然树起了新削制的简陋木牌。昏黄摇曳的火把光亮,映出牌子上笨拙歪斜的字迹:“春荒救济,斗大粟多”。起初,几双凹陷的眼窝里嵌满了犹豫与深重的不安,在牌子和荷甲握戟的田府家兵之间不安地逡巡。一个几乎匍匐在地的老妪,颤抖着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试探地触摸放在地上那巨大的斗斛,仿佛那只是一个易碎的幻梦。斗里装满了金黄饱满的粟粒,满溢得令人生疑。

“莫怕,相君仁厚,救民于饥馑。”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高声喊话,声音刻意放得和缓,一边示意兵卒将那沉甸甸的大斗粟米倾倒入老妪那早已瘪透的破旧米袋中。

巨大的分量让空瘪的麻袋瞬间鼓胀充盈,沉甸甸地压弯了老妪的腰。难以置信的狂喜如潮水般冲刷着她的面庞,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奔涌而下。如同寂静的死水被骤然投入巨石,人群短暂的呆滞被猛地打破,爆发出压抑已久的绝望到希冀的呐喊!无数双枯瘦粗糙的手争先恐后地探向前方,伸向那只代表短暂活命的巨大斗斛。那斗口巨大得近乎贪婪,倾倒出的黄澄澄粟米流淌如金河。

田常的身影立在高处角楼昏暗的阴影里,冷峻的目光如鹰隼俯视着下方这骤然沸腾的人海。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投下深深的沟壑。他嘴角紧抿,没有一丝波澜。喧嚣如雷的呼喊,如山崩海啸般冲击着他的耳膜:“田相!田相公活命之恩!”

角楼深重的阴影之下,田常沉静的凝视扫过角楼下方那片涌动的人头、挥舞的手臂与无数双充满感激与狂热的眼睛。一阵强劲的寒风刮过城头旌旗,那布帛撕裂般的猎猎声响几乎要将那些震耳欲聋的欢呼压过时,他微微侧头,对着一直侍立在身后如同铁铸石雕般沉默的管事:“秋后入库,小斗收。”他的语调波澜不兴,如同陈述一桩日常琐事。

风更疾了,吹动他深青色的宽袍大袖,仿佛一头正在山野间悄然舒展庞大躯体的兽。

午后的临淄宫城,被一种奇异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静谧笼罩。阳光透过宫门上精美的镂空铜格,将跳跃的光斑投射在冰冷的玉石陛阶上。齐简公端坐在雕龙髹漆书案后,面前摊开的竹简似乎已许久未被目光触及。他的眼神略显空茫,仿佛穿过了厚重的宫墙,不知落向何处。

一袭紫色深衣的御鞅,身姿挺拔得如同悬崖上的苍松,立在陛阶之下。他深吸一口气,广袖中的手指紧握成拳,又缓缓松开,手背上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声音平稳低沉,却带着金石撞击般的力量,清晰地穿透殿中近乎凝固的空气:“田常、监止,分列左右,权柄均衡,本是定国安邦之理。”

他略微停顿,眼光锐利如鹰隼,扫过简公身后垂手侍立的监止。监止垂着眼睑,面上依旧是那副优雅无匹、波澜不惊的神情,仿佛御鞅的话只是一缕拂过阶前池水的微风。

御鞅收回目光,声音陡然提高,每个字都如同铁锤砸在青铜鼎上,当当作响:“然权之不可分,犹水火之不可同器!二雄并立,互生忌惮,彼此猜疑,日久必酿萧墙之祸!其忧不在外寇,而在萧墙之内!”他猛地抬头,灼灼的目光逼视着御座上年少的国君,字字如刀锋般斩钉截铁:“君上……当决矣!留其一,则社稷可安!”

偌大的殿堂里,时间仿佛在此刻被冻结。侍立在侧的宦官们全都深深地埋下了头,肩膀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连呼吸都屏住了。朝臣们更是如同泥塑木雕,大气不敢出一口,整个殿内唯有御鞅肃穆恳切的声音在梁柱间回荡不息。

书案后传来细微的摩挲声。齐简公终于动了动。他伸出白皙而略显稚嫩的手指,指尖缓缓划过摊在案上那卷简牍的边缘,动作轻柔得如同抚弄一件珍贵的羽毛饰品。他的目光缓缓抬起,投向侍立在侧、唇角永远挂着一丝若有若无弧线的监止,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依赖与全然的信任。随即,他又微微偏转视线,掠过殿下一身玄青朝服、垂手肃立的田常,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眼神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心绪。

“诸卿皆是肱骨,一心为社稷。”简公开口了,声音清亮带着些微的倦怠沙哑,仿佛刚刚惊醒的梦中呓语,“寡人……尚年轻,愿诸卿合力辅弼,保我齐国康泰。”他的话语轻飘飘的,如同秋日零落的枯叶,缓缓沉落在地,听不出一丝力量与决断。

御鞅挺立的身躯在瞬间绷得更直了,如同拉满的弓弦。他那张饱含忧患的面容在听到简公话语的刹那陡然失去了血色,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寒气冻结。他张了张嘴,似有千钧重言涌到喉头,却在瞥见监止那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神时,生生咽了回去。一股沉郁深重的绝望感如同一块巨大的磨盘,缓缓压落在他双肩之上。

他沉默着,后退了一步,再次深深一揖,那弯腰的幅度之大,如同要折断脊梁。随后,他便挺直身躯,不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踏出殿门。步履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齐国暗流汹涌的地基之上,留下深重的回音。

深秋的寒风犹如无形而锋利的剃刀,在铅灰色的苍穹下肆虐,卷起临淄长街上的尘土枯叶,呜咽着拍打在冰冷的城墙和紧闭的门户上。街市行人稀少,一个个步履匆匆,埋头缩肩,躲避着这彻骨的寒意。唯有城东那座门第森严的府邸门前,悬挂着的两盏琉璃罩大灯笼在暮色初合的风中顽强地亮着,投射出一片晕黄而温暖的光晕。这府邸的主人子我,虽非当朝最尊,但以其同族身份深得监止倚重,已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一辆驷马所驾的青盖安车驶抵府门,辘辘车声刺破呼啸的风。子我身着玄色深衣,袍襟边缘用赤红丝线精心绣着繁复的玄鸟纹样,在灯影下微微泛着光。他在管事恭敬的搀扶下踏下车轼,一股浓郁的酒气随着他的动作弥漫开来。连日来暗流涌动于卿族间的种种不快,似乎都被这酒意暂时驱散了几分。他步伐稍显虚浮,带着随从正要迈入那象征着煊赫与权势的乌漆大门——

恰在此时,一声野兽般的厉吼和金属斩入骨肉的可怕脆响,猝不及防地撕裂了长街的沉闷!

“杀人啦——!”

尖厉惊恐的呼喊声骤起,随后是更多纷杂混乱的奔走声、金铁碰撞声!

几步开外,一户寻常人家的门板已被蛮力劈开,裂成几块丑陋的碎片散落在地。浓烈的血腥气如同喷涌的井泉,猛地从敞开的门洞内狂涌而出,混合着风中的尘沙,直冲鼻端!门内昏暗处,一个模糊的身影猛地撞出来,脚步踉跄如狂乱困兽。那人手中握着一柄染满暗红的长剑,几滴黏稠的血珠正沿着刃尖滚落,砸在青石路面上,摔碎成细小而刺目的猩红花朵。剑身上沾着的、尚未凝固的血迹,在府邸门前的琉璃灯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油亮冷光。

“田……田逆?!” 子我身旁的家臣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失声叫道。

那持剑狂徒闻声骤然抬头,沾着零星血点的脸孔在灯光下半明半暗,被一种纯粹的、未退尽的狂怒扭曲得狰狞可怖。那双充血的眼睛如同濒死野兽,死死地盯在子我身上。确实是田氏宗族中素来以剽悍凶猛着称的田逆!

一股滚烫的气流猛地从胸腔直冲上子我的脑门,多日来积累的郁怒和对田氏的深深嫌恶,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堆,“腾”地一下爆燃!浓烈的酒意混杂着陡然腾起的恶气,瞬间主宰了他的心神。他甚至没有思考,那只保养得极好的、佩戴着玉韘的手指就猛地扬起,决绝地向田逆一指:“拿下!将这凶徒拿下!”

他身后的家兵如同豺狼出闸,在主人的指令下迅速行动起来。铁甲摩擦发出的森然寒声刹那间压过了风声。一拥而上!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试探,只有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兵器狠厉的格挡声、田逆困兽犹斗的咆哮声和闷哼声,交织在昏沉的风沙里。战斗短暂而残酷。面对数倍于己的精壮力量,田逆的抵抗很快被压垮。

“当啷!” 染血的剑脱手飞出,跌落在冰冷的石板上。

几名家兵如同铁钳般死死制住田逆的臂膀,将他那魁梧挣扎的身躯狠狠按倒在地,几乎将他的脸孔按进路面积满尘沙的污雪泥泞之中。田逆仰起头,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喘息声,口中喷出的白气与寒风融为一体,那怨毒至极的目光如同带血的锥子,狠狠地钉在府门前子我那张被酒意和得意熏红的脸孔上:“子我!你…你好——!” 后面的话被一个兵卒粗暴用破布塞住的嘴硬生生堵了回去。

子我冷哼一声,甩袖,转身。“押入禁室!严加看管!待我明日……亲自禀告君上!” 他拂了拂在方才混乱中一丝未皱的衣襟下摆,仿佛只是掸去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昂首阔步地消失在华府那沉重的门扉阴影之后。厚重的乌木大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门外的寒风、血腥与田逆那令人脊背发寒的目光。那扇关上的门,仿佛也关上了另一扇门——通往风暴核心的门。

田氏宗族内宅深处,门扉紧闭。烛火在四面高墙围拢的压抑中跳跃着昏黄不定的光影,将屋内几个人凝重的面孔映照得明明灭灭。白日里田逆当街行凶又被押走的消息,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恐慌波纹正在无声地快速扩散。田逆被押走前那最后怨毒的眼神与嘶吼,此刻正化作无形的冰冷寒气,丝丝缕缕钻进每个人的心头。这何止是犯禁伤人?这几乎是在这山雨欲来、彼此都在极力克制寻找破绽的僵持时刻,拱手将一柄寒光闪闪的刀递给了对方!

“此子……何其鲁莽!” 田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空处,仿佛能隔空点着田逆那看不见的头颅,“这是要害全族啊!” 他声音里带着惊魂未定的颤音。田白紧抿着唇,脸色在烛火下显得更加苍白,他看向坐于主位,仿佛沉眠在暗影中的田常:“常兄,监止那一派,尤其是那个子我,岂会善罢甘休?他们正愁……正愁找不到这样的把柄!只怕明日早朝……”

田常依旧垂着眼睑,眼窝处投下深深的暗影,像一尊冰冷的雕塑。直到田书那近乎哀嚎的声音落下,殿内沉滞得如同黏稠的松胶。田常的手指才终于在那张冰冷的紫檀木几案上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关节无声地凸起,如同几块硬石。

“去……见豹奴。”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低得如同地底岩石的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砂砾中滚过,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力量,却又无比清晰,“就说……逆儿得了急症,病得古怪……求他,帮忙送些暖心的酒水进去。” 他抬起眼,那眼底没有半点对亲人的担忧,只有一片冻结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深黑,“让他务必……亲眼看看!”

屋外寒风卷地,呼啸着仿佛无数冤魂在哭号。这“豹奴”所指的田豹,不过是田氏一支极为疏远的旁系子弟,近来却因某些阴差阳错,竟得了子我府中管事的位置。在这敏感的时刻,这枚原本微不足道的棋子,骤然被赋予了决定天平倾斜方向的千钧重量。

冰冷的夜气渗入肌骨。禁室内外的气息几乎凝固。一名子我府上的守卫裹紧了厚衣,靠在有些晃动的木栏门边,目光警惕地扫过黝黑的过道。脚步声响了起来,在这死寂中格外清晰。田豹提着一个不小的食盒,面带忧色走近。火光映出他那张敦厚得近乎木讷的脸,此刻愁容满面,嗓音低沉而温和:“兄弟辛苦了,这天寒地冻的……逆郎君……听说突然病得很凶险?里头那位……唉,毕竟沾亲带故。” 他提起食盒,里面传来陶器相碰的轻响,一股酒水的醇香幽幽地飘散出来,“一点热酒,暖暖身子。烦劳看守兄弟您……” 他的脸上充满了恳切而卑微的请求。

那守卫瞥了一眼食盒,又警惕地看了一眼昏暗禁室深处蜷缩着的人影。田逆背对着门,蜷成一团,只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如同垂死野兽般的干咳,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极其痛苦。酒气氤氲开来,在这寒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诱人。守卫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眼神里的戒备像冰雪遇到温水一样,悄然融化了一丝。

田豹察言观色,脸上憨厚谦卑的笑容更深了:“哎,都是苦命差事,彼此体谅吧兄弟……” 他极其自然地拿出一个粗陶大碗,动作麻利地掀开食盒盖子,从硕大的酒瓮中倾倒出满满一碗冒着热气的醇厚酒浆。那酒香愈发浓烈甘冽,几乎钻入骨髓。守卫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微微晃动的琥珀色酒面。那诱人的暖香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将他不多的意志力瞬间驱散了干净。他接过碗时,指尖碰触到田豹温暖的手,那温度异常灼人。

田豹一直微笑着看着他急切地将那碗滚烫的酒浆灌进喉咙。酒水顺着他微微鼓动的喉结流下去。一碗接一碗。起初守卫还在努力推拒,口齿不清地说着职责的话,声音越来越模糊,浑浊的双眼已经不能聚焦。当田豹第三次倒酒时,守卫拿着碗的手剧烈地抖动着,酒水泼洒在前襟上,留下大片深色的、不断扩大的湿痕。他那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脊骨,缓缓歪倒,最终头一垂,沉重地砸在面前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田豹脸上的谦卑笑容如同残雪遇阳,瞬间消逝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猎物入彀般的冰冷狞笑。他再没看那守卫一眼,迅速从食盒底层摸出一把短小的、打磨得异常锋利的青铜锉刀,快速而灵活地对着粗大木栅锁扣上的皮绳一阵刮削。细密的木屑簌簌落下,坚韧的皮绳悄然断开。栅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

禁室内蜷缩着的田逆猛地翻身坐起,哪里还有一丝病态?他眼中布满血丝,燃烧着劫后余生般的疯狂火焰,如同脱笼的野兽,没有丝毫迟疑,猛扑向那敞开的生机!

幽暗的长街被浓墨般的夜色死死裹住,唯有呜咽的寒风如泣如诉,撕扯着一切细微的声响。一道矫捷如同鬼魅的黑影紧贴着冰冷的墙壁飞速移动,脚步轻悄得如同狸猫行走沙地,只有粗重狂乱的喘息声泄漏出灵魂深处的恐惧与逃离囚笼的癫狂。黑影一闪,倏地没入田氏府邸那扇仅开启一道窄缝的小门之中。

沉重的门扉在身后沉重合拢,将外界的无垠黑暗彻底隔绝。门轴转动那“吱呀”一声轻响,在此时静谧得如同坟茔的内府中,竟清晰得如同惊雷炸裂!

数条身影如同原本就和厅堂的阴影融为了一体,此刻闻声骤然暴起!田白猛地跨步上前,双手铁箍般紧紧钳住田逆猛烈起伏的肩膀,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他死死瞪着田逆那张惊魂未定又混杂着嗜血亢奋的脸:“说!到底出了何事?为何要杀人?!”

田逆身体还在因狂奔而剧烈的起伏颤抖,他猛地甩了一下头,试图摆脱被桎梏的感觉,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扭曲:“是他!那厮该死!他那狗腿子管事竟敢在我家的铺面里撒野!骂我们田家……骂我们是祸国的虎狼!还扬言要把我们……”他梗着脖子,双目圆瞪充血,像是看到了当时不堪回首的辱骂场面,“我就……一刀!给了个痛快!”他抬起还在微微痉挛的手,在空中狠狠做出一个劈砍的动作。

田常高大的身影从厅堂深处幽暗的立柱旁缓缓踱了出来,停在离田逆几步远的地方。他没有急于责问,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深潭般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尖锥,穿透昏暗的光线,钉在田逆因剧烈情绪波动而扭曲的脸上。那目光冰冷、沉重,不带一丝亲族的温情,只有一种审视棋子价值的极端冷静。正是这份死寂的审视,让田逆身体里那汹涌的狂怒和得意瞬间凝固。一股寒意穿透他的骨髓,竟让他不由自主地垂下头,不敢与那深渊般的目光对视。

“人证……” 田常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石摩擦木桶,“已尽?”

田逆猛地抬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死了!亲眼看着他咽了气!” 语气斩钉截铁。

厅中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田常的目光缓缓扫过田白、田书、田盘——每一个兄弟脸上都写满了惊涛骇浪般的忧惧。空气中无形的弦被陡然绷紧至极限,濒临断裂,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嘶鸣。

“晚了。” 田书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子我的手段……豹奴那边……怕是……”

“立刻——” 田盘猛地一砸身侧的木柱,语速快得如同爆豆,“立刻送信给豹奴!让他务必探一探!子我那厮现在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他转向田常,声音因为意识到那可怕的可能性而变调,“兄长!我们不能……再坐等刀落颈上啊!”

一股沉重冰冷的暗流在整个厅堂盘旋涌动,田常的身影在摇曳的烛火下僵立如铁,仿佛一座山岳般的黑色剪影。他未发一言,只是微微颔首。那个极其轻微的动作,如同投入油锅的一滴冷水,瞬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夜色如墨般粘稠沉重,子我的府邸深处却灯火通明。高烧的铜树灯擎上烛泪滚烫滴落,将整个内厅映照得亮如白昼。宴席已撤去,残存的佳肴美馔气息混杂着浓烈的酒气,弥漫在温暖的空气中。子我斜倚在铺着珍贵白虎皮的软榻上,白皙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一只光洁圆润的玉杯,脸上被酒意熏染成酡红,一双狭长的眼睛带着几分醺然的迷离笑意,定定地看着侍立在榻前的田豹。

“豹子啊,” 子我懒洋洋地开口,语调拉得很长,仿佛还沉浸在方才酒宴的歌舞升平里,带着一种主人与亲信家臣聊体己话的随意腔调,“你说……这临淄城中,谁家最碍眼?”

田豹躬着身,那副敦厚朴实的脸上堆满了忠谨小心的笑,略一沉吟,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这……奴才不敢妄言主家事。只是近来田常行‘大斗出、小斗入’之策,市井野人愚昧,颇有感念之声……但终究是一帮不识好歹的愚民罢了。”他抬起眼睑,飞快地觑了一下主子的神色。

“哼!他田常算个什么东西!收买些许草芥之心,便痴心妄想撼动齐国的根基?” 子我冷哼一声,捏着玉杯的手指猛地收紧,脸上的醉意突然被一种寒冰般的戾气取代,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他猛地坐直身体,手臂一扬,杯中的残酒泼洒出来,在光洁的地面上溅开几星刺目的深红酒渍,“我乃监止同宗!蒙君上信赖!岂容田氏这般跳梁宵小在我眼前放肆?他以为他那点龌龊心思……瞒得过谁的眼睛?”他说得急怒攻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田豹腰弯得更低了,声音里透出浓重的惶恐与劝慰:“主君息怒!主君息怒!田氏……虽则行事悖逆,但其宗族枝叶繁茂,府中悍勇家兵众多……更兼与几家重臣隐隐有勾连之势……拔之恐不易,还需从长计议才是……”

“长计议?!再计议下去,怕是我的人头就要被他们‘计议’掉了!” 子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尖利刺耳。他脸上那最后一点醉态的酒红此刻也彻底消褪,被一种病态的、近乎疯狂的惨白与狂躁所取代。他猛地从榻上站起,赤脚踩在那泼溅的酒渍上,粘腻冰冷的触感丝毫未影响他燃烧的怒火。他逼近田豹,一把抓住田豹的胳膊,眼睛因为极度亢奋而布满血丝,闪烁着危险而炽热的光芒,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砸向田豹的耳膜:

“区区一些不知死活的竖子罢了!待我先发制人,将他田氏嫡支的男丁……杀!一个不留!”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兴奋和怨毒而微微颤抖,手上抓握的力度几乎要捏碎田豹的手臂,“我看谁还敢动?!待扫平了嫡系那几个老贼小贼的坟头草……我让你——” 他喘着粗气,脸上肌肉扭曲着,嘴角却强行咧开一个诡异的、带着施舍味道的笑容,“——来当这临淄城中独一无二的……田氏宗主!那时节,还有谁敢说你不过是个旁支末流?!” 他死死盯着田豹的眼睛,仿佛要直接洞穿对方的灵魂。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灯台上最大的那根蜡烛烛心猛地爆开一朵刺眼的火花,“啪”的一声脆响。这突如其来的细微声响,惊得田豹浑身难以自抑地狠狠一颤!他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尽,惨白如纸。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如同铁锤擂鼓般的疯狂撞击声,血液在耳道里轰然奔腾!他几乎是凭借着烙进骨髓的本能,强行将那蚀骨般的惊骇和足以摧毁一切的绝望死死摁进喉头最深处,脸上的肌肉因为极致的紧绷而微微抽搐着,强行堆砌出受宠若惊的、谦卑到尘埃里的笑容。那笑容僵硬得如同石刻的面具。

“主上……厚爱!奴才……奴才万死难报!” 他的声音极力维持着平顺,却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细微如同钢线崩裂般的颤音,“只是……此事牵涉甚广,还需……徐徐图之……”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应承着,一边深深地、几乎要折断腰肢地躬下身去,额头用力地抵在地毯冰凉的绒毛上,借着这个动作,狼狈地、贪婪地深吸了几口仿佛要溺毙前的空气。

直到田豹脚步虚浮、犹如踩在云端棉花里地退出内厅那扇沉重华丽的大门,子我灼热刺人的目光依然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烙印在他裸露的颈后皮肤上,久久不去。回廊幽深曲折,寒气凛冽刺骨,田豹却浑然不觉。无边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张巨大的、狞笑的嘴巴正同时张开,只等着他失足跌落粉身碎骨的那一瞬。

他不敢直接回田氏府邸,脚下如同生风,也仿佛有看不见的魔鬼在身后追赶,在临淄城迷宫般曲曲折折的漆黑小巷里疯狂穿梭,绕行了一个又一个圈子,确认身后那条尾巴已经被彻底甩脱之后,才像个游魂一样闪进了一间位于穷巷尽头、摇摇欲坠的低矮土房。这是他早年一个早已混迹于下层市井、已断了多年来往的老表亲的蜗居。昏暗的油灯下,田豹哆嗦得如同寒风中的枯叶,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向老表亲的儿子,一个满脸懵懂茫然的小乞儿急促地耳语了几句,将袖中攥得几乎被汗水浸透的一小片磨薄的竹片塞进那孩子肮脏的手心:“……快!把这个……务必亲手交给……南城田府……角门当值的……姓王的!”

当田府角门值守的老家仆王大接过那片从陌生小乞丐手心递过来的、尚带着微温与汗渍油污的竹片时,他布满岁月刻痕的老手也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的手指被烟油熏得黢黑且微微颤抖着,将手中那点燃了一半的劣质艾草烟卷狠狠捻灭在冰冷沾着露水的粗糙门砖上。刺鼻的烟雾混杂着潮湿的夜气,一同消散于微明的天色中。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手中薄片上用尖物仓促刻画的、那几道歪斜扭曲得如同垂死者抓痕般的文字:

“主命:尽灭田氏嫡血!豹危在旦夕!速决!!!”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携着血腥气的惊雷,狠狠炸碎在王大的耳畔!他倒抽一口冰冷的空气,那一口寒气直接冻僵了五脏六腑!心脏仿佛被一只冰铸的巨爪猛力攥紧、揉碎!他猛地转身,干瘪衰老的身躯爆发出远超出常理的、野兽濒死般的力量,向那扇平日绝少开启的内院边门撞去!

田氏深宅内厅的气氛,从未如此刻般凝固成冰。田常手中的那片薄薄竹片仿佛烙铁般滚烫,几乎要灼穿他的皮肉。他死死地盯着那三道如同血书般的急促刻痕,眼神深不见底,无悲无怒,却又仿佛蕴藏着能吞噬一切的地心烈火。

“他竟敢……竟敢如此!” 田书的声音变了调,充满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尖锐破音,他踉跄一步,手紧紧抓住身旁的高几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咯吱作响,“灭门?!子我……监止……你们好毒的……”

田白猛地一掌击在身侧的木柱上,“砰”的一声闷响,声嘶力竭:“还有何可计议?!拔剑!跟他们拼了!”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田盘,此刻双瞳布满血丝,如同一头发狂的公牛。他反手狠狠拔出佩剑,森冷寒光瞬间将昏暗厅堂劈开一道亮痕!他将那锋利无比的剑刃重重掼在田常身前的几案上,剑锋在坚硬的紫檀木上留下一道深槽!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田常那张如同万年寒冰雕琢而成的脸:“兄长!我等兄弟手足在此!你……还在迟疑什么?!”

“咚!咚!咚!”

仿佛是在响应他们最后的咆哮与质问,更鼓那沉重的叩击声,如同冰冷的锤子,带着某种既定的宿命感,穿透浓厚的夜色与高墙,重重地撞入这间如同炼狱煎熬般的密室。

“时辰……到了。”田常的声音终于响起,嘶哑低沉,如同铁锈刮擦岩石表面发出的难听刺响。他终于抬起了头,那双沉沉的眸子里,最后一点属于凡人的情感残迹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最后一滴残雪,迅速消融、殆尽,唯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绝对酷寒的冰水漩涡在旋转。他缓缓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在灯下投下几乎覆盖整个厅堂的巨大阴影,如同深渊中爬出的巨物缓缓展露峥嵘。他不再看那刻痕如同鬼符的竹片,手一扬,将它随意地拂落在脚下尘灰之中,仿佛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冰冷的声音在死寂中缓缓荡开:“备车。”

厚重坚固的府门被沉默的力量缓缓推开,门轴发出几声悠长而滞涩的呻吟。清冽刺骨的、带着露水气息的初晓寒风立刻如同活物般汹涌而入,将屋内压抑沉闷、凝结了整晚如同血腥粘稠的空气猛力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田常的身影如同从地狱熔炉中锻打出的黑色铁桩,率先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深青色的宽袍大袖被疾风掀起,猎猎作响,如同大纛招展。

他的身后,田盘、田白、田书、田逆,四位亲如骨血的兄弟依次相随。田盘和身材异常魁伟的田逆,早已束甲执锐!两片厚重的犀牛皮缀连甲片覆在胸前,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幽暗的冷泽。四柄长剑并未隐入鞘中,剑锋赤裸裸地暴露在黎明稀薄的空气里,寒光凛冽逼人,吞吐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田书面色异常惨白,嘴唇紧抿得毫无血色,但手中长剑却握得纹丝不动,眼中凝聚着赴死般的绝决。田白甚至没有披甲,只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武士服,手中握着的却是一柄异常狭长锋利、刃口带着细微锯齿的致命吴钩。他们如同四尊从阿鼻地狱中踏入人间的凶神,沉默无言,唯有铠甲轻微的碰撞声和脚下踩碎寒露冰壳的“咔嚓”声,在这死寂的晨风中惊心动魄地回响。

一辆坚固的驷马安车早已等候在门前。车体通体漆成最沉郁的玄黑,辕马昂首喷吐着浓厚的白气,铁蹄不安地刨着湿润冰凉的石板。田常没有丝毫犹豫,率先登车,沉入那幽暗如同冥穴的车厢深处。田氏兄弟亦如幽灵般迅速攀上战车两侧。

驭者猛力一抖缰绳!

“咴——!” 驷马长嘶!沉重的车轮碾过布满晨露的石板路,发出隆隆震响!整辆车如同离弦的重箭,骤然撕裂了黎明的宁静,朝着那笼罩在薄薄雾霭之中、宫阙林立、如同蛰伏巨兽般的宫城方向疾驰而去!

车轮滚滚,碾碎了无数尚在沉睡的梦境。

清晨的宫城,肃穆而沉寂,仿佛还在昨夜的残梦中未曾完全苏醒。高大的朱漆宫门缓缓开启一道仅容车舆通过的缝隙,如同巨大怪兽慵懒地睁开一线眼眸。门口值守的禁卫依旧盔甲鲜明,如同泥塑般挺立着,只是当那辆通体玄黑、散发着浓郁沉穆气息的驷马安车驶来时,他们的眼中有微弱的困惑光芒一闪而过,但似乎并未接到任何异常指令,那丝迟疑也不过是涟漪一晃便沉入水底,任凭那沉重的车舆驶入了笼罩在薄纱般晨雾中的深邃宫道。

车轮碾压着巨大的石板,在寂静的宫院中滚动出清晰的声响,空荡荡的回声在两侧高墙间来回冲撞。马车最终停在了一处僻静的、靠近齐简公日常起居宫苑的偏门之外。车上鱼贯跃下四条劲捷的人影——田盘在前,脚步沉稳无声,田逆紧随其后,身体如同一张绷紧的硬弓,田白与田书无声而凌厉地封住两侧!

殿阁深深,檐廊交错。一座精致华美的暖阁外,织锦的厚重帷帐低垂着,隔绝了清晨凛冽的寒意。帷帐前,一个身着常侍服色的清秀宦官正垂手侍立。当田盘那魁梧如同铁塔、全身披挂的身形骤然闯入视野的刹那,那小宦官原本还算镇静的眼里骤然爆裂出极度惊恐的火花!他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那张布满戾气的面孔!昨夜的凶煞事件早已在宫人耳中沸沸扬扬!

“放肆!此地乃国君……” 宦官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扭曲,尖利得如同夜枭哀鸣。他几乎是本能地、不顾一切地猛扑向偏殿的宫门,试图闯入示警!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决绝之气!

然而,有人的动作比他更快、更凶!如同一道嗜血的黑色雷霆,田逆的身影骤然从田盘身侧炸开!他根本不需言语,整个人合身向前凶猛撞去!一道刺目欲盲的寒光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在他手中爆闪而出!不是剑!而是一柄沉重锋利、刃面异常宽阔的长条战钺!

“噗嗤——!”

骇人的利器劈入骨肉的钝响清晰得令人牙酸!那锋利宽厚的钺刃几乎毫无阻碍地斜肩带背划过了小宦官瘦小的身躯!一片巨大黏稠的血雾伴随着飞溅的骨肉碎渣骤然喷薄开来!宦官那前扑的姿态瞬间僵在半空,他那清秀脸上还凝固着最后一瞬那无法置信的惊怖神情!半截身子带着那最后的表情颓然滑落在地,温热的血如同失控的泉水狂涌喷溅,染红了华美的门楣和冰冷的柱础,浓郁至极的腥甜之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回廊!

田氏兄弟对此视若无睹,如同踏过一块微不足道的障碍物。田常的身影终于从幽暗的车厢中显现出来,他看都没看地上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残躯,脚步沉稳地跨过那滩不断扩大、正冒着微热气息的血泊,径直上前,推开了那扇溅满猩红碎点的沉重殿门。门轴发出一声悠长痛苦的呻吟,仿佛濒死巨兽的哀鸣。

殿内深处,那精妙华贵的檀台之上,温暖的兽炭在巨大的精铜火盆中熊熊燃烧,发出暗红的光晕,散逸着暖融融的木脂香气。齐简公斜倚在一张铺着斑斓虎皮的巨大坐床上,冠冕玉旒有些散乱。他正擎着一只雕饰有奇珍异兽的黄金酒樽,眉眼舒展,带着宿醉未消的慵懒笑意,俯视着一位在厚密柔软的猩红地毡上,正随着钟磬节奏轻巧旋转起舞的娇美宫娥。殿中乐声靡靡,熏风暖雾缭绕,一片太平升平的景象。

殿门洞开那一声格外刺耳的“吱嘎”以及随之涌入的浓重血腥冷气,如同严冬冰雹骤然砸落在这片温柔乡里!那旋转的女子身形猛地一滞,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僵在原地,脸上的笑意凝固为惊骇的呆滞!案上的一只琉璃盏失手跌落,“砰啷”一声碎成千片!清脆的破裂声在乐曲戛然而止的瞬间格外刺耳!

简公手中的金樽一顿,酒液泼洒出来,染湿了虎皮。他带着几分被惊扰的不快,慢悠悠地转过头。当他看清门口那道肃立的身影和其身后如同寒冰雕琢出的甲胄武士时,那双宿醉迷蒙的眼睛,在片刻的茫然后,猛地睁大!瞳孔深处瞬间燃起被侵犯王权的狂怒火焰!那点微醺的惬意如同春日薄冰般被踏得粉碎!

“田……常!” 他暴喝一声,如同受伤的猛兽!身体猛地向后一撑就要站起!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一个身着太史官服色的中年文臣身影,如同鬼魅般闪电般抢前一步!他,太史子馀,竟不知何时一直侍立在檀台幽暗的角落,此刻骤然挡在了简公身前!他面向田常,声音不高,却在死寂一片的大殿中清晰回荡,每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昏眩的说服力:“君上息雷霆之怒!臣观田相行止疾速,其志非在犯上作乱也!当是为国剪除祸乱之源——监止与其党羽子我一党!” 他语速极快,目光如电般扫向殿门处杀气盈天的田常,“田公!是否如此?!” 他这一问,竟是将巨大的责难巧妙地转移到了死对头的头上。

简公刚要爆发的狂怒骤然被卡在胸口!他身体微微后挫,惊疑不定的目光在满脸恳切坚毅的子馀和面无表情、如同千年玄冰般冷硬却未持寸铁的田常之间急速地来回逡巡!那张年轻俊逸的脸上,愤怒被一种巨大的困惑和瞬间的软弱所取代。他握着酒樽的手指微微颤抖着,酒液滴落在华美的衣袍上,晕开一片深色的、不断扩大中的水渍。殿内的暖香混入了刚刚涌入的浓重血腥气,构成一种诡异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甜腻气息。乐伎们瑟缩在殿堂角落,如同受惊的雀鸟,大气不敢出。

田常静立在殿门投下的巨大阴影之中。太史子馀那番出乎意料的质问,如同冰冷的油泼洒在他内心深处那早已奔腾咆哮的岩浆之上。他眼中那最后一点属于臣下身份应有的顾忌或伪装,如同暴露在岩浆里的最后一丝雪絮,瞬间蒸发殆尽!一丝比方才更为冷酷彻骨的寒意从他沉如古井的眼底深处极速弥漫开来!他迎着简公那惊疑不定的、尚存一丝试探的目光,没有丝毫解释,亦没有半分臣子该有的惶恐避让。他只是沉默着,极其缓慢地,对着高踞檀台之上的简公,几不可察地、却又带着一种重逾千斤般的力量,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那一个细微得近乎无形的点头动作,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落在太史子馀的心口!他那张原本还带着几分急切安抚之色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为惨白!他挺立在简公身前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最后那番试图在狂澜即倒时挽救局面的陈词,以及那个替田常指明方向的问询,非但未能按预想平息这位权臣的戾气,反而如同惊醒了巨兽潜藏于深渊中最彻底的狂性!他赌上了清名与性命放出的试探气球,得到的是山峦崩塌般的回应!

“好……好……” 子馀嘴唇嗫嚅着,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带下去。” 田常的声音终于响起,嘶哑低沉,不含丝毫情绪波动。两个如狼似虎的甲士立刻扑上檀台!他们直接忽视了尊贵的齐侯,一人一边,不容分说地架起了失魂落魄的子馀!

“田常!你大胆!这是寡人的……” 简公这时才如梦初醒,猛地站起,发出一声又惊又怒的嘶吼!然而他的怒吼被另一个低沉却斩钉截铁的声音冷酷地截断——

“护驾!” 田常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简公的怒喝。更多的甲士如同黑色潮水般涌入大殿,瞬间将简公和那几名惊得魂飞魄散的宫人围在核心。他们的佩刀虽然还未出鞘,但那眼神却如万古寒冰,没有丝毫温度。简公看着面前这片沉默却充满绝对压迫力的兵刃之林,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毫不掩饰的杀气,后面半截斥责如同被冻在了喉头。

田常的目光再也没有多停留片刻。他越过那片如同铜墙铁壁般的甲士身影,冰冷地扫过简公那张因愤怒、恐惧和无力而扭曲变形的年轻面孔,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深青色的宽大袍袖带起一阵风。他的脚步不再有半分犹豫,跨过那截倒在门槛处的、血肉模糊的宦官残躯,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发出如同绝望巨兽垂死般的“轰然”巨响,重新合拢!将那位被强行“保护”起来的年轻国君,以及檀台上那些打翻的琼浆玉液、破碎的琉璃盏、空气中甜腻的血腥混合着醉人的熏香和残余的暖意,以及那凝固在宫婢乐伎脸上挥之不去的惊怖表情,一同隔绝在那象征权力巅峰的华丽牢笼之中!

殿门在身后轰然关死,隔绝了内里一切的暖香、惊惧和不甘。冰冷的晨风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刺入田常的鼻腔和肺部。他大步走向停在不远处那辆漆黑的驷马安车,深青色袍袖在风中猎猎作响,脸色冷硬如霜封的石雕。然而,就在他脚步踏上车轼前的刹那,一个压抑不住战栗的声音猛地在他身旁响起:

“兄……兄长!”

田书那张年轻但此刻已毫无血色的脸孔骤然抢到田常身前。他胸前的犀甲片在奔跑中发出磕碰的轻响,眼中燃烧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惊惧光芒,声音破碎嘶哑,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决绝:“宫……宫墙之内……动静太大了!子我……子我那边定已察觉!我们……我们……走为上策啊!齐国之大,何处不可容身!?”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仿佛那晨曦朦胧的宫闱之间正隐藏着无数索命的刀斧手。田白也紧紧攥着腰间吴钩冰冷的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神焦虑地等待着兄长的决断。

田常的动作停滞了一瞬。他高大的身躯停在车厢门口,背对着众人。晨光勾勒着他绷紧如铁的肩背轮廓。几片微尘在凛冽的空气中缓缓飘落。

突然,一道快逾电火的寒光猛地撕裂了此间的沉默!

“呛啷——!”

金属剧烈摩擦的尖啸声刺得人耳膜欲裂!田逆如同被毒蛇咬到尾巴的凶兽,猛力拔出那柄刚刚饱饮了宦官血肉、刃口依旧残留着厚厚暗红血浆的宽大巨钺!他那魁伟身躯迸发出不可思议的暴烈杀气,一步抢前,巨大的钺刃带着斩裂空气的呜咽声,如同劈开山岳般直直横亘在田常面前,刃锋距田常胸前的袍襟仅仅毫厘之遥!

“走?!” 田逆的咆哮声如同受伤蛮牛的濒死怒吼,在空旷的回廊里炸开重重回音!他布满红丝、几乎瞪裂眼眶的眼睛死死钉在田书那张惨白的脸上,又猛然扫向其他惊愕的兄弟,吼声里喷溅着唾沫星子,带着一种刻进骨髓的疯狂暴怒:“往哪儿走?!谁敢再言一个‘走’字?今日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便是让田氏列祖列宗永坠幽冥之耻!” 他握着钺柄的手指骨节凸起,因用力过度而“咯咯”作响,粗重的喘息带着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狂涌。“刀已出鞘!血已见光!” 他那炸雷般的声音在每一个人耳膜里震荡嘶吼,“今日此地,有我无他!田氏先祖血魂,皆在此看着!尔等……岂能为怯懦匹夫,让祖宗蒙羞!?” 这最后一句,如同炸雷轰在田常僵硬的后背上!

田常背对着众人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巨钺横在胸前的寒光,如同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内心某个角落那一闪即逝的动摇。那动摇迅速被一股更庞大、更深邃、更沉重的黑色力量狠狠压碎、吞噬!他并未回头去看那把几乎贴着自己心口、染血的凶器,也没有看那个如同疯魔般的庶弟。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只手臂。那只指节粗粝、饱经风霜雨雪的手掌,越过横在胸前那闪烁着死亡冷光与血腥气的巨钺锋刃边缘,稳稳地、无比坚决地探出——

“铮……”

一声冰冷的、带着绝对终结意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田常拔出了那柄插在车前、象征着最高执政权力的、暗沉沉几乎不反射任何光泽的铜剑!剑柄缠裹着冰冷滑腻的深色水貂皮,此刻被他一把握紧!

没有言语。没有任何多余的示意。

在他拔剑的瞬间,那辆坚固的驷马安车如同一头嗅到血腥味的巨兽,车马骤转!庞大的车轮带着碾碎一切的沉重轰隆声,毫不迟疑地冲出了这片刚刚经历杀戮、残留着恐怖气息的官苑庭院,卷起一阵裹挟着残雪与碎冰的冷冽旋风!目标所指,正是整个宫廷深处——代表着监止与子我一派权力的核心堡垒,他们的府邸所在!

田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闷吼,提着他那把还在淋漓滴血的巨大战钺,魁伟的身躯如同奔袭的凶兽,紧随咆哮的战车之后猛扑而去!

田盘、田书、田白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眼中只剩下最后那一丝被逼入绝境后的绝然死志!再无丝毫犹豫!

“杀——!”

田白猛地挥动手中的吴钩,发出裂帛般的嘶喊!三道拔剑的身影化作三道疾闪的寒芒,带着席卷一切的狂怒与决绝,追随那卷起漫天尘泥的车轮痕迹,向着那最终决斗之地,向着那生死存亡的战场,决绝冲刺!他们的咆哮声混杂着马车轰鸣、铁甲铮然,撕裂了整个清晨的宫城!

子我府邸那平日里堪称辉煌壮丽的朱漆府门,此刻仿佛承受过天外陨石的狂暴撞击!一片狼藉,两扇巨大的门板如同被山魈撕扯过的破布,沉重地歪斜着挂在门轴之上。门外宽阔干净的空地上,横七竖八躺卧着许多毫无声息的躯体。有穿着精致家丁服饰的仆役,有身着崭新皮甲的府兵,更多的人则穿着各色武士服,他们显然是子我仓促之间从各方调集而来的支援武力,但此刻都已成为路旁的残肢断骸。他们的眼睛空洞地瞪着渐渐变亮却再也不会属于他们的苍穹,血污早已浸透了身下的土地,粘稠的浆液与清晨的薄霜冻结在一起,形成一幅幅触目惊心的诡异画图。

府内更是一片彻底的人间炼狱!昔日花团锦簇、假山流水的精美庭院,此刻变成了惨绝人寰的屠场!断壁残垣间插满了断裂的箭矢和折断的戈矛!汉白玉铺就的美丽石径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完全被一层厚厚的血浆泥泞所覆盖,浓重的铁锈般的腥气熏人欲呕!庭院中心那方特意开掘、精心布置的碧水小池,此刻水面上漂浮着破碎的兵甲、断臂残肢和无数被血染成深红褐色的残破衣衫!池水深处翻涌着浑浊的气泡。

院墙上,到处是惊心动魄的豁口和触目惊心的深红色喷溅状血迹!显然曾经发生过极其惨烈的争夺战!那些由精锐家兵拼死攀援试图攻陷府邸制高点所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辨!然而此刻,这些残存的墙头,却沉默地挺立着数十名身着暗青色甲胄、手持染血利刃的田氏锐卒!他们眼神冷漠如冰,严阵以待,无声地宣告着此地的易主!

战场的核心,在那座气势恢宏主殿前的巨大庭院内,已彻底化作了人间屠肆。主殿那描金绘彩的殿门早已被撞开一个大洞,零落着朱漆的碎片。庭院正中央,那最宽大平整的汉白玉丹墀之上,成堆的尸体如同乱木般交错叠压!他们大多是子我豢养的死忠门客和最精锐的家将兵卒!这些人身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可怕创伤:被沉重兵器砸碎的胸甲下露出的森森白骨、齐刷刷被劈掉半个头颅露出的灰白脑浆、被钝器洞穿腹部流泻而出的暗红青紫内脏……狰狞扭曲的面容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那无法理解的惊骇与凝固的痛苦!

在尸堆的最中心,几具尸体更是被无数刀枪利刃捅刺得如同蜂窝!他们身上的华丽锦袍碎片下,包裹着几乎被撕裂成烂肉的残躯!猩红的血水如同小溪般汇流,沿着丹墀玉阶上浮雕的吉祥瑞兽纹理蜿蜒而下,汩汩流渗,在那冰凉的玉石上涂抹出巨大的、象征着绝对毁灭的深褐色图案!

田逆魁伟如同钢铁浇筑的身躯立在这片尸山血海之上,他手中那把巨钺的宽阔钺面上,血糊糊地粘连着碎肉与暗红的脑浆碎块,浓稠的血液正沿着钺刃的锋边,一滴一滴地沉重砸落在脚下冰冷光滑的白玉板上,发出轻微却惊心动魄的“嗒…嗒…”声。他那身犀皮重甲的每一片甲页缝隙中都沁满了深红黏稠的液体,胸口一处明显的劈砍痕迹深入甲页内层,所幸未能彻底穿透。他那张粗糙黝黑的脸上混合着未褪尽的杀伐戾气、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种病态亢奋的满足感。

田盘倚在一根断裂了半截的巨大青铜门钹旁边,他胸前的甲片破开一个洞,边缘被撕扯成狰狞的形状,洞中渗出的暗红血渍已经浸透了内里深色的衬衣。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胸口都传来钻心的剧痛,握着佩剑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为脱力和剧痛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却布满了胜利后的精光,眼底燃烧着一种异样的火焰——那是一种将强敌彻底碾入尘土的兴奋与劫后余生的庆幸交织而成火焰。

几支零星散落的、燃烧过半的火把发出微弱的噼啪声。田常沉默的身影在尚未散尽的硝烟中显现。他身上的深青色袍服下摆被割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但内里衬甲完好无损。他一步一步,踏着脚下粘稠滑腻的血浆泥泞,向着丹墀的最高处,那片象征着绝对权力和地位的、也是此刻堆满了最高级别死尸的地方走去。靴底每一次落下,都带起一片微弱的、令人作呕的血水声响。

他绕过那堆几乎看不出人形的烂肉尸堆,脚步最终停在丹墀平台东侧一处相对完整的角落角落。那里,躺着一具特别的尸体。一柄锻造精良、镶嵌着珍贵美玉的青铜长剑跌落在一旁的血泊中,被一只早已冰冷僵硬的手掌死死握着。那尸体身着的是一套价值不菲的深黑色贴身皮甲,但此时胸口被利器捅穿了数个窟窿,致命伤则在咽喉,是一道巨大可怖的割裂伤口,几乎将脖子断成两截,断处皮肉外翻,露出了染血的森森骨茬!尸体的脸因为痛苦和恐惧扭曲得不似人形,嘴巴大大张着,如同一条窒息的鱼,唯有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里,还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那无法言说的绝望与极度的怨毒!正是子我——这位监止一派的核心悍将!

田常的目光在那张因不甘而极度扭曲的死人面孔上停留了仅仅一瞬。那目光平静,没有仇恨,没有快意,更没有怜悯。如同观看着脚下无意踩死的一只蝼蚁。他缓缓抬起脚——

“啪唧!”

那用上好犀牛皮精心鞣制而成、镶着紫金滚边的坚硬靴底,带着黏腻的、尚未凝固的血液,重重地踩踏在子我那血肉模糊的脖颈伤口处!他甚至故意狠狠地左右碾了一下!将那本就断裂的伤口蹂躏得更加狼藉破碎!

这一脚,如同踩在在场所有幸存者紧绷欲裂的心弦之上!空气死寂!

田盘、田逆、田白、田书……所有还能站立的田氏族人,以及那些高踞墙头、沉默俯瞰的田氏锐卒,目光瞬间全都聚焦在丹墀最高处那个高大的、如同地狱主宰般的身影之上!他们眼中最后的那一丝激战后的疲惫与侥幸,正被一种极度的、因极端胜利而带来的狂热所替代,燃烧起狂信的光芒!

田常缓缓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两潭凝固的冰湖,扫过庭院内外遍布的死尸、断壁残垣和如同水洗一般涂抹的血色。他的目光最终掠过自己那四位历经血火、伤痕累累、却如同崇敬神明般仰望着他的兄弟,掠过墙头那些刀口滴血、眼神却如同钉子般坚定锐利的战士。

空气仿佛凝固成铅块。唯有靴底碾碎骨肉那令人牙酸的、极其细微的碎裂声,还在死寂的、弥漫着浓郁腥气的晨曦中隐约可闻。

田常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咆哮,相反,带着一种冰冷到极致、如同金属摩擦冰面的低沉嘶哑,却如同万斤巨锤,一个字一个字重重撞击在每个人的魂魄之上:

“今日之后——”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视线如同无形的冰锥,再次缓缓扫过这片彻底被他踩在脚下的土地和残骸,每一个字都如同刻刀凿在命运的铁板上:

“齐国之土,只存一家之言。”

“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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