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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彻骨的寒意浸透了晋阳城的每一块砖石,渗入每一件残破的兵器,渗入城外旷野里冻硬成石板的泥浆,尤其包裹着孤零零杵在山野之间那只青铜巨鼎的三足。浓稠的黑烟仿佛污浊的眼泪,从城头的残垣断壁处淌下,盘旋着、扭结着,在早春苍白无力的日光里飘向高空,终又慢慢沉降,与旷野上未曾散尽的死亡气息融为一体。

晋阳,这座曾固若金汤的要塞,终于在三家长达三年的围困之下,被自身和饥寒逼到了绝境。它轰然洞开的残破城门宛如一道淌血的伤疤,无言地横亘在冰冷的土地上,宣告着一个旧的权力格局彻底崩塌。空气中,烧焦的木料、皮肉的气息顽固地钻入每一个刚踏入城池者的鼻腔。

赵无恤沾满黑红血污的靴子重重踩踏在城头石阶之上,他那张被风霜与杀戮刻下粗粝纹路的面孔迎着风,目光如同生铁打磨的矛尖,穿透残留的硝烟投向南方——齐国方向,瞳仁深处是攫获猛兽后的噬血红光。他猛地一脚踹在城墙箭垛上,干涸的血渣簌簌抖落。“智氏膏腴,”低沉的声音刮过喉咙,如同钝刀摩擦骨节,“韩、魏,各取应得之份!划地刻符!”

在他身后,韩虎与魏驹彼此目光交汇仅短短一瞬,贪婪与精算的火焰在眼中隐然跳烁。韩虎按剑的手指缓缓移动,骨节发出微弱的脆响,目光则投向晋阳城内被砸倒烧毁的一只青铜礼器,器身上昔日荣耀的花纹已在烟火中扭曲融化,而魏驹则不动声色地向前迈出半步,脚下踩着断裂的箭杆与散落的甲片,微扬的下巴是无声的确认。三家之间无需冗繁言语,在巨鼎轰然坠地的回响中尘埃业已落定:庞大的智氏疆土被他们如切开猎物血肉般干净利落地瓜分,连同那只曾经立于殿前的荣耀象征的铜鼎,如今却倒伏废墟之中,被新崛起的利爪撕扯分解。

此刻千里之外的齐国都城临淄,一场隆重的献俘告庙之礼正于祖庙森严的阴影下进行。沉重整齐的步点踩着湿冷的石砖地,由远及近,震荡着空旷庙堂上凝聚的冷空气。被俘晋人的囚车辘辘碾过石板路面,铁链拖曳的尖利摩擦声如同锯割着在场每个人的神经。齐宣公吕积端坐于祭坛之上九层华美漆彩的木质高台,宽大的玄衣纁裳在萧索肃杀的气氛中竟显得单薄空荡,他的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僵硬的颈项勉强维持着象征性的仪态。太常寺官员手捧玉帛,刻板地朗声诵读着颂辞,洪亮的话语在幽深殿宇的梁柱间来回碰撞反弹。侍立一旁的贵族们低垂着头颅,竭力克制着眼神的游移,唯恐将目光投注到高台之上的国君身上那显而易见的脆弱。齐国的国力,早如风中残烛,经不起又一次大的摧折与动荡。

国相田盘立于御阶右侧,比国君的位置略低但更接近前方,他一身墨色深衣,身形沉稳如磐石,面上无悲无喜。他只是微微抬首,目光穿越正在焚香氤氲的袅袅青烟,落定在那置于高阶正中的齐国传国巨鼎之上——鼎身满布凝重苍绿之锈,遍布其上的繁复饕餮兽面在暗淡的光线下更显狰狞、厚重。礼毕喧嚣散尽,空旷大殿内的幽寂霎时倍增,唯有香烛燃烧的哔剥细响似有若无。田盘没有立刻随众人离去,而是独自留在原地,肃立良久。他移步上前,在空旷大殿内留下清晰沉稳足音,直至青铜巨鼎之前停下。他抬起一只骨节分明、却布满岁月褶皱的手,缓慢而坚定地伸向鼎身高处一个饕餮图纹的凸起部分。指尖触到冰凉刺骨的金属。并非单纯的凉,是一种带着血腥记忆的凝滞寒气,透过指尖渗入他的血脉。

几日后,齐都田氏府邸密室内,炭炉炽热依旧,却驱不散空气中的沉郁寒意。门扉开启又闭合的轻微响动后,田盘最倚重的家宰悄无声息地趋步进来,枯槁的面容上带着连日奔波积下的深深倦意,然而那双深陷于眼窝之中的眸子却燃烧着一种近于狂热的兴奋光芒。

“主上,”家宰声音压得极低,唯恐窗外有耳,带着不易觉察的激动喘息,“三晋的使节……已然密驻馆驿!”这三个字被他说得斩钉截铁。

田盘垂目凝视着掌中一只打磨光滑的玉琮,指腹反复摩挲着那冰凉沁骨的纹理。他并未立即回答。密室的静默仿佛无形的泥沼,裹缠着那只细弱的炭火燃烧声,将每一瞬流逝都拖拽得极为漫长。

良久,他终于低低开口,一字一句砸进死寂之中:“诸邑,”声音如同砂砾在青铜器皿深处摩擦滚动,“命我族中兄弟、子侄,立即分掌要害!”每一个字都像铜钉楔入木石,“韩、魏、赵……其所求,无非边境安稳、粮秣通畅。彼与我田氏,并无血海深仇。”他抬起眼,犀利的目光如同实质地穿透室内氤氲的温热浊气,牢牢定在家宰那张因惊愕而瞬间凝固的面孔上,“使节暗中所求之种种细节,务必……”他顿了顿,手中玉琮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青白,“通传各邑主事!使其心底澄明!”

家宰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沿着脊椎沟壑冰冷滑落。他瞬间领悟了这命令背后所蕴含的致命分量。这岂止是与三晋的交易?这是以整个齐国边境与仓廪为质,为田氏织结一张足以覆盖整个齐国肌骨血脉的巨网!他猛地深深拜伏于地,额头重重撞击冰冷坚硬的砖石地面:“臣,死而后已!”声音因过度的惊骇与激动而止不住地战栗发颤。

田盘的视线却越过了伏地的家宰,投向墙壁上悬挂的一幅齐国疆域图。图上无数密布的小点,如同即将被激活的星辰。他的血脉至亲,将被钉入这些要害城邑,化作吞噬整个吕齐命脉的无数尖利钩爪。

齐国巨鼎深处传出的低啸无人听见。那森然覆盖于鼎身上苍绿的铜锈,在幽暗光线下仿佛暗涌的血潮。鼎腹,一只隐秘的饕餮兽瞳,悄无声息地睁开了一道猩红的缝隙。

当那场旷日持久、耗尽了田盘最后心力的寒冷终于席卷临淄,卷走了最后几片悬于枯枝上的倔强残叶时,田盘未能渡过这个格外凛冽的冬天。相府上下挂满皑皑白幡,在刺骨寒风中无力地撕扯飘摇,挽歌如泣,在空旷的厅堂庭院间低徊盘旋,渗入每一块冰冷的砖石缝隙。

田白一身粗麻重孝,木然跪坐于相府议事正厅主位之上。曾经是父亲田盘发号施令之地,此刻中央新设的灵案之上,黑漆木主牌位在惨白的烛火映照下透出阴森鬼气。冰冷的空气凝固住了所有细微的声音,唯有一个轻微的、如同虫豸啃噬朽木般的“咔哒”声,不时突兀地响起,又突兀地消失。

在整整三日断断续续、令人心胆俱寒的声响之后,一个心腹家臣终于抑制不住地抬起了惊恐万状的脸,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那灵牌旁供奉着、田盘生前片刻未离的齐国巨鼎缩小铜范——一件寄托着无上权力象征的模型。他颤抖地伸出手指,指向那模型侧面的鼎耳连接处。在那里,一片暗绿色、形同凝结血痂的铜锈,赫然从那致命的连接点上簌簌剥落,露出下面一点铜胎的冰冷灰黄本色。

那仿佛虫噬的声音,源头正在此处。田白顺着那根颤抖的手指望去,视线长久地钉在那块新裸露的灰黄铜胎上,如同被一条冰冷的毒蛇锁定。周围所有低声啜泣与挽歌的吟哦,在这一刻都归于死寂,厅堂空旷得只留下那片铜锈剥落发出的、仿佛最后心跳般的细微余音。

数月后,象征国相的旌节再次在齐宫中昂然竖起时,已握在田白手中。年轻的齐宣公吕积立于高阶,身侧站着数位白发垂垂、腰佩古玉的老公族重臣。宣公亲自递过沉重的玄黑玉节,温言道:“田子白继卿位,实乃社稷之幸,当承父志,勉力国事。”田白躬身接过玉节,手指触到那温润的玉质,耳畔清晰地听到阶下几个老公族压抑在喉间的、仿佛毒蛇吐信般轻微又不屑的冷哼。他面色端凝依旧,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阴冷的锐芒。目光不经意扫过那几缕代表着旧日荣耀的斑驳鬓发。

相府书房里终年弥漫着墨与纸的冷冽气息。田白端坐主位,指尖在卷起的沉重绢帛上慢慢划过,烛火在几案上挣扎摇曳。几位担任边城要邑大夫的叔伯昆仲围坐两侧,他们的目光在摇曳烛影里明暗不定,在田白年轻的脸上久久逡巡。

“晋人之势已成燎原,”一位在西北边境驻守多年的伯父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如钟,却夹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赵、韩、魏三家之兵,于吾境之外交戈往来,如驱牛羊。其所要者——何止粮秣?其贪欲无度,视我如砧上之肉!”

“兄长此言甚是!”另一位执掌东北河海要津的叔父即刻附和,眉头紧锁成深沟,“其常以渔猎小衅为借口,陈兵津口,扣我舟船!分明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岂能一味退让?吾等边军亦非泥捏!”

激烈的情绪如同投入干柴的星火,顷刻间点燃了其他几人的积愤。抱怨之声交织而起,矛头直指田白承继父志的“怀柔”之策——那近乎乞求稳定的庞大粮秣输送,仿佛是在滋养三头无法满足的饥饿巨兽。田白沉默地听着,面上无波无澜,唯有搁在案几下方的手指,在浓墨写下的“三晋”二字边缘缓慢地描摹着。烛火啪地炸开一个火花,将他低垂眼睑下的阴影拉长扭曲,宛如一张无形的蛛网覆盖了大半个案几。他缓缓抬眼,那目光沉静似深潭,却带着一丝足以使满座嘈杂瞬间冰封的冷冽:“诸位叔伯守疆辛劳,白深知。然……”他声音不高,却在嘈杂戛然而止的死寂中格外清晰,“三晋之刀兵所向,终究是同出姬姓的晋公室!吾所求者,”指尖猛地戳向摊开的疆域图上那个代表临淄的墨点,“唯此间安稳!至于他处……”他的目光扫过座上几张各怀心思的面孔,嘴角掠过一丝极淡薄、近乎于无的冷硬线条,“三晋所欲予取予求之粮秣物资,汝等,”他故意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尽力筹措便是。毋需惜力!更毋需……让战火燃过边境!”

最后几个字如冰锥刺入骨髓。座中几位长者面色骤然煞白,彼此交换着惊愕与难以置信的目光。他们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年轻的掌权者比他的父亲田盘更为冷酷无情——他以整个齐国边缘疆土和庶民膏血为筹码,只为换取临淄核心的暂时稳固!

散会后,偌大书房徒留下呛人的灯油气味和凝滞的冷意。田白独自默坐良久,缓缓起身,步至内间。那里墙上悬着那件象征着父亲宏愿与野心的传国巨鼎铜范模型。他走至近前,探出冰凉的食指,极其缓慢而精准地抚过鼎耳连接处那块曾被剥落铜锈、如今仅剩下小小灰黄印痕的地方。指尖传来的触感粗糙而脆弱,仿佛只需稍加用力,这脆弱的连接点便会彻底崩解。

厚重的窗帷缝隙中溜进的寒夜之气无声涌动,鼎范在暗影中静默如山。田白的影子被烛火拉得扭曲细长,映在冰冷的墙壁之上,摇曳如同一缕随时会消散的幽魂。

年复一年酷烈寒暑的煎熬与权力漩涡深不见底的消耗,终是掏尽了田白的所有筋骨。他倒在了那把象征权势的虎皮交椅上。巨大的棺椁在震天的哀哭和漫天飘洒的冰冷纸钱中移入祖茔幽冷的黄土深处。灵堂内,新刻的“田子白之位”尚沁着桐油与新漆的混合气味。

田白嫡子田利一身斩衰麻衣,形销骨立,立于祖父田盘那面悬挂着巨鼎铜范模型下的巨大灵牌前,指尖麻木地接过象征相位的沉重玉节。冰凉的触感渗透骨髓。他跪在蒲团之上,额角触着冰冷坚硬的地砖,周遭列祖列宗狰狞的灵牌俯视着他,香烛烟气如浓雾缠绕。堂下立着几位叔伯,他们看似恭谨低垂的眼帘深处,却藏着难以名状的算计与试探。一位掌管东方鱼盐重镇的叔祖父田孙,身形微胖,立于首位,双手笼在宽袖之中,干涩的声音打破死寂:“利侄儿节哀。族事国事,千斤重担落于汝肩。然吾等老朽尚存,若有疑难处,自当为侄分忧。”

田利缓缓抬首,孝袍遮掩了他苍白的面容,烛火映得他眼下阴影深重如墨。他目光扫过叔祖父田孙那张看似关切、嘴角却隐含不易察觉弧度的脸,又缓缓移向其身后几位各自拥据一方、执掌甲兵钱谷的叔父,无声的窒息感勒紧了他的咽喉。父亲苦心编织、由各地族亲掌控的要塞网络,此刻他手中的玉节,不过是一具华丽的、易碎的琉璃空壳,一个祭坛上无力自保的牺牲羔羊。那森然笼罩头顶的青铜鼎影,正缓慢但坚定地向他倾倒下来。

田利果然未能挣脱那道致命的阴影。仅仅六个寒暑,六次枯荣轮回,临淄城相府的白幡尚未在记忆里褪尽惨淡颜色,便再次被惨烈挂起。田利仓促走完了他短暂黯淡的一生。

灵棚内的哭泣尚未喑哑,棺椁里的亡者尸骨未寒,阴霾已然迫不及待地漫卷而起。灵堂深处,门扉紧闭,灯火幽暗。田利的几位叔父——田孙、田布、田会,连同其他几位执掌边邑兵权的兄弟——围坐在一张临时拼起的漆黑大案前。亡者田利的幼子瑟缩角落,被全然忽视。

案上的巨鼎铜范模型在明灭的烛光里投下狰狞变形的影子。田孙面泛红光,嗓音洪亮中透着刻意压制的兴奋:“国位空悬!国相之位更是齐之柱石!岂能由一黄口孺子虚握?”他猛地一拍几案,震得那铜范都嗡嗡作响,“当从吾辈久历风霜者中选贤任能!譬如……”他环视众人,目光咄咄逼人,“吾,坐镇东海盐邑数十载,财赋粮秣如江水滚滚,乃国之血脉所系!此等资历,当有何疑?”

话音未落,一道尖刻刺耳的冷笑便撕裂了短暂的静默。田布,一身葛衣,身形消瘦如剑,目光却锐利如电闪。他手指关节在几案上极快地敲击两下,如同响尾蛇摇动尾椎,打破了田孙刚刚营造的威势:“盐邑富庶?呵!”他嘴角向上撇出一个极冷的弧度,“若无吾等手握戈矛、戍守于国境咽喉、浴血抵敌于三晋虎狼爪牙之下,汝那盐邑,不过早成晋人囊中之物!”他霍然起身,削瘦的身躯爆发出骇人的力量,“军旅之功,重于山川!相国之位,非兵强将猛者,安能震慑宵小、安定社稷?”他身体前倾,逼视田孙,那股战场厮杀淬炼出来的血气瞬间压过了盐田的铜臭之气。

空气骤然凝结成冰。一直沉默坐在角落,面孔被阴影遮盖了大半的田会猛地也站了起来。他掌管河内陆邑,位置要害,向来精于盘算。此刻声音不高,却如同铁钎钉入岩石:“叔父之言差矣!”他目光跳过田布,直接刺向首座的田孙,“盐重兵强,皆为表利。然国无储粮钱帛,纵千军万马亦成饿殍!吾邑虽不临大敌,却处四方枢纽,米粟如林,实乃邦国之根基命脉!相国之职,首重内政调和,通盘筹算!”他话锋一转,指向了端坐中央、嘴角似乎噙着一丝冷笑的田孙,以及那杀气腾腾的田布:“岂可由目光短浅、只识一隅者妄据?”

旧痛未消的灵堂内,血腥与腐叶的气息尚未散尽,新的杀机便如火上泼油般猛烈爆发!田孙与田布这两个拥有实际力量的家族巨头,如同争夺猎物骨髓的秃鹫,各自拉起一派势力,在城邑、仓廪、军械与心腹甲士的调遣上寸步不让。田布调兵围堵田孙运盐要道的消息传出,田孙则命人纵火烧了田布在临淄城外的两个屯粮大仓!浓烟数月未散,如同悬挂在临淄城头的耻辱之旗。原本效忠的吏员纷纷嗅到败亡气息,或远遁隐匿,或明跳暗投,田氏家族的巨大躯体开始撕裂流血。曾经以田氏名义派往三晋互通款曲的使者,因田氏内讧带来的混乱和物资供应中断,竟然被激怒的赵人当场处死并枭首示众!传回临淄的消息与那枚三晋索要的“重礼”人头一起,更是如同滚油泼入烈火。曾经坚不可摧的权力联盟,此刻处处龟裂呻吟。

又一轮酷烈的争夺之后,田布被逼到了角落。临淄城内一处隐蔽的高门深院内,灯光如豆,只能照亮小小一方桌面。田布指尖捏着一截细薄的丝帛,上面血写的字迹歪扭狰狞如爬虫:“田孙密谋,欲借三晋甲兵除将军而后快!”薄如蝉翼的丝帛带着一股血腥气,在田布指尖剧烈抖震。昏暗阴影中,一个他安插在田孙身边多年的暗探低声急促地说着,声音如同毒蛇在枯草中穿行:“……借路赵国军需商队之掩护,精锐私兵三百,俱着赵军布衣,后日……后日夜半将循水路潜入临淄,分驻各处暗桩……只待田孙大宴宾客,将军亦被邀,便是绝杀之时!欲以将军首级……作为归附赵氏……之投名状!”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刺入田布鼓胀的太阳穴。

背叛!致命的背叛!田布只觉得一股狂暴的血腥气从胃底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攥紧了拳,那枚致命的丝帛在他掌中瞬间化为粉末!那田孙不但想除掉自己,竟敢私通赵国!这是要将田氏江山拱手让人!“竖子!安敢如此!”他低声厉吼,目眦欲裂,牙缝里迸出的每个字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暴怒点燃了他仅存的理智,如燎原野火瞬间吞没所有考量。他嘶声咆哮:“明日!明日即于东市!于众目睽睽之下截杀此贼!使其曝尸街衢,为天下笑!”

惊雷划破凝滞潮湿的春晓,将临淄城的轮廓劈开又瞬间缝合。东市大街石板路被瓢泼般的雨水砸出水花无数,浑浊的泥浆四处流淌。田孙的华丽车驾刚驶过街道拐角,马身锦绣尽透,车轮深深陷入泥中。

就在此刻!如同蛰伏于雨幕后的黑色潮水,十数名田布豢养的死士从两侧商铺深巷和低矮屋檐下骤然涌现!他们黑衣湿透紧贴身体,手中短戈在雨帘中寒光刺目,无声地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包围圈!

“有刺客!护——!”车驾旁田孙护卫嘶声高呼,呛啷的拔剑声才响到一半。无数道比暴雨更密集的黑影已带着死亡的气息扑了上去!

“噗嗤!”利刃刺入躯体的闷响!“嗬……”护卫绝望的嗬气声!惨号瞬间被密集的雨点吞没!

田孙的随行护卫仅有寥寥数人,在绝对的数量优势面前如同一层薄纸般被瞬间撕破、淹没、剁碎!血水混合着泥浆和雨水,在青石板上晕染开大朵大朵不断被稀释又被注入新血的猩红之花。

一道身影如同挣脱囚笼的凶暴困兽,撞开挡路的尸体,带着满身血沫雨水直扑向那辆已被劈开半边车帘的华丽马车!田布!他双眼赤红如燃炭,狂乱的目光穿透密集雨帘,死死盯住车内那张因惊骇而扭曲变形的脸——田孙!

田孙肥胖的身体在车厢内惊恐挣扎,想要推开那碎裂的半幅车帘遮挡。太近了!田布根本无需动戈,他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掷出一块重石般将手中短戈狠狠贯了出去!铜戈锋刃撕裂湿冷的空气,穿透淋漓雨水,带着田布焚尽五内所有怨毒憎恨的千钧之力!

“噗!”

沉重的贯穿声!金属劈开骨头的脆响!

锋利的戈头精准地劈开了田孙的前额!直直插入!猩红温热的液体喷溅而出!混合着惨白如浆的脑髓与细碎的骨渣,劈头盖脸喷洒在近在咫尺的田布脸上、衣襟上!更有几股滚烫的血流混着雨水激射开来,在空中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泼洒在街道旁一只硕大的青铜质酒器之上!那只半人高、供店铺盛醴酒的大觚,粗糙的鼎腹壁面上,暗绿的铜锈被温热的鲜血混着雨水冲刷开来,竟赫然显出两个笔画扭曲如同血虫蠕动而成的殷红大字——“廪丘”!

田布喘息如牛,根本未曾、也全然无暇留意这诡异的景象。他瞪着车内田孙那双迅速失去所有光彩、空洞僵滞的眼珠,看着那戈头深嵌其颅骨上摇摇欲坠的狰狞景象,一股混杂着狂暴快意与巨大空虚的战栗瞬间贯穿了全身。雨水顺着他脸上滚烫的血污冲刷而下,如泪痕纵横。

“走!”他猛地拔出戈头,田孙的尸体沉重地扑倒在马车残骸里,发出沉闷响声。田布的声音嘶哑破裂,几乎被雷声覆盖,“速退!”

这声嘶吼仿佛惊醒了远处看呆的零星路人,恐惧的尖叫终于刺穿雨幕炸响!田布带着死士如暴雨卷来的黑潮般退去,转眼消失在街巷深处迷离的水汽之中。

当田会的信使,一个忠仆浑身被雨水彻底浇透,颤抖着闯入他所在边邑府邸时,田会正独自对着一张巨大的疆域图谋算前路。信使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讲述着刚刚发生的可怕一幕:田孙被田布于闹市公然斩杀,血溅东市!

田会手中的硬毫巨笔“咔哒”一声折为两段,如同他绷紧到极限的心弦猝然崩断。他脸上血色瞬间褪尽,被窗外闪电惨白的光芒映照得如同死灰。

“布……他竟如此……”田会的声音如同干枯的芦苇秆在狂风中摩擦,“凶暴!……无君!……无亲!……无义!”一个名字被他从喉底挤出,沾染着血腥:“田——布!”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抠入掌中皮肉,刺骨的疼痛竟无法缓解心中那焚天般的仇恨与……更深的恐惧。那田布,今日杀田孙,明日……屠刀便会悬在他田会的颈上!这个暴徒已然丧心病狂!田氏的内斗,终究走到了你死我活、斩尽杀绝的地步!家族将碎,基业将倾!

他缓缓抬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巨大的疆域图上。指尖移过自己控制的几座城池,最终,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死死点在一座标记着“廪丘”的城邑上。那座城,扼守要冲,城坚池深,却离临淄核心甚远,紧邻赵地!冰冷雨水打在窗棂,如同无数细密的鼓点敲在心头。窗外是黑沉沉、足以吞噬一切光明的地狱。

“赵!”田会猛地低吼出声,眼中射出决绝如焚的厉芒,“来人!备快马!即刻随我……投奔赵氏!”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的咽喉。他猛地抓起面前一方田氏私印,“啪”地一声用力砸向桌面!沉甸甸的铜印深陷几寸。随后抽刀,对准那方印,咬碎钢牙,一刀劈下!

“锵!”

寒光一闪!

印玺一角崩飞!玉石碎屑飞溅!田氏印记被硬生生削去一角!那斩断家族血脉的一刀,带着玉石迸裂的凄声与刺目的新碴,在冰冷的空气中划出最后的绝响。他双手捧起那残损的印信,声音如同厉鬼哭嚎穿越风雨:“此身……此城……奉予赵主!但求……庇护!讨还血债!”

当齐国公室在摇摇欲坠的高台之上目睹田会献出廪丘这巨大背叛的消息时,临淄宫中那座沉重如山的青铜巨鼎表面,那曾被田孙之血泼染出“廪丘”二字的位置,暗绿色的锈迹仿佛被无形高温熔蚀,诡异地凹陷下去,形成一个边缘光滑的深坑。空洞,如同失去心脏的伤口,无声诉说着一个时代和一场家族纽带一同终结的冰冷事实。

凄厉得如同被屠戮兽群濒死嘶鸣的号角声撕裂了浑浊的浓雾,惊飞了盘旋在高空久久不愿离去的秃鹫。暗沉的天幕如同浸透污血的破布,低低地覆盖在长城青灰色的巨大墙脊之上。雾霭深处,长城那犹如巨兽脊椎般蜿蜒起伏的轮廓若隐若现。

一阵极其密集、仿佛雹子猛烈砸击湿透鼓面的沉闷撞击声从那古老的墙根处骤然爆发!随即,一声如同天地肺腑被骤然撕裂的、震耳欲聋的恐怖巨响轰然炸开!

“轰——隆隆——咔——嚓嚓——!”

长城侧面一处险要隘口,那段不知已经屹立了多少百年的高耸城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掌猛地攥紧了根基狠命摇晃!墙体在一连串绝望的呻吟与断裂声中开始剧烈地颤抖、扭曲!大块大块带着青苔和泥土印记的青灰色城砖如同腐朽的骨节般剥落坍塌!一道足以让数辆战车并行的巨大裂口,赫然出现在弥漫的烟尘与四溅飞散的石块碎砾之中!

烟尘尚未散尽,无数面在昏暗天光下显得无比刺目的玄黑镶红边的战旗猛地刺破翻腾的浓雾!无数黑点带着金属碰撞的冰冷锐响,如同决堤的蚁群、如同泼天的黑潮,从那道裂开的巨大伤口中疯狂喷涌而出!箭矢如密集的铁刺雨,从黑压压的人潮顶端疯狂射出,发出撕裂空气的锐啸,无情覆盖城墙上残余守军的位置!

城墙上残余的齐国防军如被冲散的蝼蚁。一个年轻的兵卒刚从箭垛口探出身想还击,一支粗如手指的巨弩矢带着沉闷的风声掠过,“噗”地一声,洞穿了他单薄的胸甲!他身体猛地向后一挺,像个被瞬间刺穿的破布口袋,从城头直直向后栽倒,重重摔落数十丈下的碎石堆中,发出一声骨肉碎裂的闷响。另一段垛口,一个老兵嘶吼着举起圆盾和短戈,徒劳地对着如蝗虫般越过城墙缺口、已密密麻麻布满城墙内侧梯道的敌军挥舞。数支锋利的长矛几乎是同时从他各个方向捅了过来,轻易就扎穿了他破烂的皮甲,矛头带着血浆从他背后冒出尖端!老兵僵住,圆盾和短戈无力地脱手坠落,他向前扑倒,被无数双裹着铁甲和浸透泥浆军靴的脚淹没。血腥味如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每个人苟延残喘的呼吸。

“冲!破此墙!齐之膏腴尽在眼前!”如洪钟般的咆哮压过战场喧嚣。

一道身影立于临时搭起的、略高于长城根基处溃口的指挥高台上。田和一身玄黑重甲,肩上猩红的大氅迎着风猎猎作响,染上了飞溅的灰土与暗红血迹。他手中紧握着一柄象征权柄的宽刃铜钺,冰冷的钺锋遥遥指向那道被强行撕开、如同大地创口般的城墙裂罅!他脸庞线条冷硬如石雕,目光却炽热如喷薄的熔岩,扫视着他指挥之下从三晋借调来的庞大军势——魏卒、韩卒、赵卒的方阵正势不可挡地沿着缺口涌入,将齐国最后的脆弱屏障碾得粉碎!借敌国之力自毁长城,何等奇耻!何等绝断!

马蹄裹着血泥重重踏过尸骸枕藉的阵地。全身甲胄、面甲下只露出一双冰冷鹰目的赵氏大将韩固勒马于田和面前,兜鍪上的红缨被风吹得笔直。

“田相果然神算!”韩固的声音透过冰冷的金属面罩传出,带着一种奇异震荡的回响,“此长城一破,齐地门户洞开!邯郸已得田会献廪丘之讯!赵公甚悦!”他话音微顿,眼罩后那双冷眼似乎锁紧了田和脸上每一寸肌肉,“田相所允吾三晋之‘厚酬’……”

田和嘴角骤然向上勾起一个锐利的弧度,那绝无半分笑意可言,只如锋刃划破皮囊。他手中铜钺不动分毫,语速低沉平缓却含着千钧重压:“吾在,齐国之粮仓库府便在三晋指掌之中!”每一个字都似金铁掷地,“破长城,乃泄汝等锋镝之意!然……”

他目光陡然锐利如电,扫过韩固身后那如同洪水般持续涌进齐国大地的三晋联军,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鞭梢凌空炸响:“——仅此而已!若再有军队……胆敢南窥临淄一步!”他手中的铜钺猛地向前狠狠一劈,斩断身前弥漫的烟尘,“无论韩魏赵,无论汝军中有吾几多故旧!格杀勿论!勿谓言之不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

韩固那露在铁甲面罩外的眼角猛地一抽搐。他身后的亲兵卫队本能地齐齐挺矛向前!冰冷的矛尖瞬间布满田和身侧每一寸空间,杀意森寒如地狱之门洞开!

田和却昂然不动。那双燃烧着疯狂与坚执光芒的眼睛穿过无数闪烁着死亡寒芒的锋利矛尖,死死钉在韩固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唯有彻骨的疯狂与不容置疑的警告!这片血肉屠场,于他而言早已不是战场,而是唯一值得赌上一切的棋盘!唯有更狠的杀气才能抑制三晋无边的贪欲!

片刻死寂。

“哼!”韩固发出一声饱含恼怒却也掺杂一丝凛然的闷哼,握着缰绳的手猛地向内勒紧,战马唏律律一声嘶鸣,扬起前蹄。“田相……好自为之!”他猛地一拨马头,沉重坚硬的铁蹄踏过一截断臂。随即带着身后的矛阵与亲卫,如同退潮的洪水般,重新汇入那涌入关内的、庞大残酷的战争洪流之中。

田和依旧屹立于高台,身后猩红披风卷动如血海翻涌。脚下,是长城哀嚎的巨创,是无数齐国士兵和底层百姓破碎的尸骨,是他田和亲自引狼入室造成的惨烈修罗场。他慢慢移开目光,投向更南方的广袤齐地。浓烟遮蔽了天际线,但他眼前分明清晰地浮现出一只巨大无朋、覆盖了整个天地的铜鼎幻象!鼎身被战火硝烟熏燎得黢黑,隐约的饕餮纹路在烟气中扭曲游动,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存在感。

他无意识地,抬起染满不知是尘土还是血污的手掌,缓缓覆向自己胸口冰冷坚硬的青铜甲叶。就在手掌紧贴冰冷铁甲心脏位置下方深处,仿佛能穿透层层阻碍触摸到肌肤的地方,传来一种细微却极其清晰的、如同蚊蚋轻啮骨节般的麻痒感!

他那被血腥和权力浸润得冷硬如磐石的心脏猛地一跳!那并非错觉!绝非!一种源自血脉深处、冰寒彻骨的尖锐感触无声无息地刺穿了所有被血与火麻痹的神经!

长城战事如同狂风般卷过又迅速平息。三晋之军饱掠了边境城池如山的粮秣财货后,如同舔舐完伤口满足的巨兽,懒洋洋地、磨磨蹭蹭地撤退了,在齐国北部边境留下疮痍焦土和永难愈合的血腥裂痕。而田和,便是那亲手在伤口上洒下盐霜的人,同时借这外力彻底肃清了临淄城内对他心怀不满、甚至可能效仿田孙或田会的田氏残余势力。长街尽头的刑场,断头台上的血迹数月内不曾干涸,头颅悬挂于城门旁枯槐上的场景,成了临淄最日常、又最恐怖的风景。恐惧和死寂成了这古老都城的底色。

田和昂首挺胸,踏入齐宫那肃杀空旷得如同巨大坟墓的主殿。他身后长长的猩红披风如同拖曳的血河,在光滑得映得出人影的金砖地上沉重滑过。阶上主位,年轻的齐宣公吕积枯坐于庞大的宝座中,那沉重的玉饰压得他单薄的身体佝偻着,头颅低垂,竟不敢仰视下方踏着血色阴影走上丹陛的那个权臣!田和的每一步迈进,都如重鼓敲打在宣公紧绷如弦的神经上。他身后两侧,那些曾经趾高气扬、簪缨佩玉的公族大臣们,此刻更是鸦雀无声,一个个如同泥塑木胎般低垂着头颅,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整个大殿内只剩下田和军靴踏过冰冷金砖的单调沉重声响——嗒、嗒、嗒!每一次落下,都让高座上的齐宣公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一下,仿佛那脚步直接踩在他的骨头上。

田和行至御座前十步立定,按剑不拜。他那沉厚有力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骤然响起,如同投石击破古潭死水:“三晋贪婪,劫掠北境,皆因国无雄主!天子久疏,诸侯僭越!今赖祖宗神灵庇佑及将士用命,强敌暂退!然外患稍息,内忧已伏!”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镐头,狠狠掘向御座上那深埋着头、瑟瑟发抖的年轻国君,“君上!居九重,垂拱即可。”他慢慢解下腰间的铜钺——那柄沾满血污和战斗痕迹、足以砍断百炼精钢的可怕武器,双手平端,一步步向前,朝着那缩在宝座深处的瘦弱身影逼近,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此物乃国之重器!今请置于阶下!以便代君上运筹国事,防微杜渐!”

那柄青铜钺冰冷幽暗的锋刃在殿内仅有的几束惨淡光线照射下闪着淬厉的寒光,血槽深处凝固的暗红色血污如同邪恶的烙印。宣公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这凶器锋芒刺中!一股冰冷的尿液抑制不住地沿着大腿内侧流下,瞬间浸湿了内袍!一股浓烈的腥臊味在死寂的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来!大臣们的头颅垂得更低了,死死盯着脚下的金砖,如同那上面突然生出了什么夺命的符咒。整座大殿,唯有田和那双冰冷的眼,毫无波动地锁着齐宣公那张失魂落魄、彻底崩溃的苍白面庞。

宣公喉头剧烈地滚动着,发出“嗬嗬”的艰难抽气声,双手死死抠住冰冷的宝座扶手。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所有意识。那点微薄得可怜的自尊彻底粉碎,化作无数尖利的碎片刺入骨髓。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仿佛被掐断脖子鸡仔般的轻微抽泣。宣公猛地一个哆嗦,近乎是歇斯底里地从颤抖的嘴唇间,挤出几个混着鼻涕和眼泪的破碎音节:“准……准卿所请……卿……卿……自便!”

“臣——领旨!”

田和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扯了一下。他手中那柄象征着杀戮与统治权的染血铜钺,被重重顿在那光可鉴人的丹陛之下。沉闷的撞击声,如同沉重的棺盖轰然合拢,砸灭了齐国公室最后一点挣扎的火星。

沉闷压抑的日子日复一日,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的肩头。数年煎熬,那座至高无上的青铜巨鼎仿佛变得更加沉重幽暗,其腹壁上象征“王权”与“天命”的饕餮纹路,在幽暗宫阙深处隐隐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的暗红光泽。终于,又一场无声的秋霜过早地覆盖了临淄的瓦檐。宫墙之内最沉滞的死寂宣布了齐宣公吕积——这个早已名存实亡、形同囚徒的国君,在巨大的精神压抑和无尽的恐惧屈辱中,无声无息地彻底耗尽了生命。如同枯枝腐朽,悄然而逝。

灵堂被匆忙又刻意隆重地布置起来,巨大的黑色幕帐从殿堂穹顶垂下覆盖了所有墙壁,惨白的巨大奠幡在穿堂冷风中如同招魂的鬼手般飘摇。棺椁前燃烧的长明灯火苗微弱跳跃,光晕笼罩着新立的太子吕贷。他已换上了麻布斩衰,但那过于宽大且显然不合身的惨白孝服裹在他身上,衬得他原本就有些虚浮的面色更加青灰不定。他跪在冰冷坚硬的蒲团之上,目光呆滞地凝视着棺椁前升腾的香烛烟气,眼神空洞如同被蛀空的朽木。一股浓烈的、仿佛陈年腐烂果子压碎在浊酒中的酒臭气息,不断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渗入那巨大幕帐投下的每一寸浓重阴影之中。

田和立于灵堂侧位,素服无纹,沉静如渊。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那具在烟雾缭绕中如同巨大阴影匍匐在地的棺椁,如同看着一段终于被彻底埋葬的陈腐枯枝。目光如冷冽的冰锥缓缓滑过,停在太子吕贷身上。

“新君……”一个侍立一旁、眉目低垂似泥塑的家臣无声无息地靠近一步,声音细微得几近于耳语,“已择定庙号‘康公’,吉时入殓告庙……”

田和嘴角微微下撇,拉出一道薄如刀刃的冷硬线条。“康公?”他喉底滚动着极其细微的嗤响,目光掠过吕贷那头蓬乱发髻旁溅上的几点尚未干涸的、早已变色的酒渍,“甚好!”语调毫无半分敬重。随后再不看那对在国丧期间仍难掩一身颓败酒气和精神涣散的孤儿寡母一眼,转身便走。深衣袍袖带起的冷风,似乎让一旁供案上几盏长明灯微弱得几乎熄灭的火焰都猛地向内倒伏了一下。

康公吕贷继位如同在早已腐坏的地基上竖起一根朽木。国事?那沉重如山峦的庞大运转,如同一个巨大而精密的磨盘,早被田和极其稳固又悄然无声地掌握于股掌之间。而吕贷每日睁开惺忪醉眼踏出的每一步,都在坚定而迅速地滑向彻底的深渊。

清晨,宫室的层层帷幔被强行拉开。吕贷如烂泥般瘫在温热的被褥间,头发纠缠如海草,满面病态的晕红,眼皮如同被胶水粘住般沉重。“酒……孤要昨日……昨日进奉的……酒……”含混不清的呓语从那干裂的嘴唇间流出,带着浓烈的隔宿酒酸气。

“君上!”几位侍立了一夜、眼圈发黑的近侍满面愁苦,声音带着绝望,“已近朝时!田相与群臣于殿外……”

“滚……开……”吕贷不耐烦地挥手,动作牵动宿醉的剧痛头颅,让他猛地抽搐了一下。混沌的目光扫到旁边矮几上那只嵌银酒壶,如同溺水者抓到浮木。他奋力挣扎爬起,一把抓过酒壶,仰头便灌!醇烈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下巴汹涌淌下,流过纤细的脖颈,浸湿了内里的丝绢中单。他甚至等不及吞咽完毕,便大声催促:“美人何在?召……召昨日新献之……献之歌舞!”

殿外长廊尽头,田和沉默地伫立在冬日冰冷的穿堂风里。殿内隐约传出的丝竹靡靡之音、杯盘碰撞和放肆浪笑清晰无误地刺入耳中。他不必遣人去探,也无须问身旁的宫官,那张向来冷肃的面孔上如磐石般稳固的神情不曾有丝毫波动,唯有垂在宽袖内侧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沉稳地捻动了一下。

“轰隆——!”

暴烈的海风裹挟着冰冷坚硬的雪粒,如同无数细小的利刃攒射在孤悬海岛的粗糙崖壁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响。滔天浊浪前赴后继地拍打撞击着海岛四周嶙峋、黑暗的巨礁,炸开数丈高的惨白水沫,旋即又被更庞大的浪墙吞噬。咸腥、湿冷、带着死亡气息的风肆无忌惮地扫荡着这片悬于末日边缘的海崖。

齐康公吕贷,早已没了君王气度。他那身华贵的玄黑滚银纹冕服被撕扯得褴褛不堪,沾满了泥泞雪水和呕吐的污物,像个肮脏的破布口袋。他被两个田氏家将粗暴地拖拽着,踉跄而行,足下所穿精致无比的镶珠赤舄早已不知掉落何处,赤足在覆雪与泥泞碎石混合的地面上拖出两道深浅不一的污痕,又被新的雪花急速覆盖。寒冷和恐惧已将他彻底抽去了筋骨,徒留一具颤抖的皮囊。他脸上涕泪横流,糊满了雪水泥浆,嘴唇抖索着想哭喊哀求,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模糊的呜咽,被那如同猛兽嚎叫般的风暴撕得粉碎。

“主上!地方到了!便是此处!”一个甲士在狂风中嘶吼,指着前方一片在风暴雪幕中愈发模糊的低矮建筑轮廓——那是岛上原有、现已被紧急加固过几处的简陋屋舍。

田和一身厚重的玄色毛皮斗篷,在漫天雪粉与翻涌浪花沫间如同一尊矗立的黑色礁岩,几乎未被狂风吹动分毫。他面容冷峻如石刻,鹰隼般的目光穿透眼前迷茫翻腾的风雪,死死钉在崖壁尽头那几座歪斜低矮、透着死气的石屋轮廓上。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海滚雷,被风暴吹打得散乱,却又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绝对意志:“天赐新命!承祖脉而启后世!汝,吕贷!”他猛地指向地上那滩在恐惧中蠕动的躯体,“齐侯尚公之余脉,自当于此福地……永奉吕氏宗祠!食邑一城!自今日起,汝非君!亦非公!唯——”他停顿一瞬,仿佛将最后一点象征性的枷锁彻底碾碎,“一受天命之奉祀官而已!”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锤砸在冰层上,带着碾压骨骼的回响。

两名臂如虬龙的甲士如提死鸡般架起软成一滩烂泥的吕贷。那双脚掌因剧冻和碎石摩擦早已皮开肉绽,在雪地上留下刺目的蜿蜒血痕!污血浸入雪中,如同触目惊心的暗红烙印。

“放开孤!田和!汝这乱臣贼子!孤乃天命!”吕贷似乎被伤口的剧痛刺穿了神志,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如同濒死的野兽爆发出凄厉疯狂的尖叫!他拼命扭动被束缚的身体,试图用牙齿去撕咬钳制他的甲士那冰冷的铁甲!

田和眼神骤然一利!身形纹丝不动,只有那身厚重的玄黑斗篷在狂风中骤然向后猎猎展开!他如同迅捷捕食的猛禽,一步踏前!并未拔刀,也未出拳,只是那裹着铁甲、如同攻城巨椎般沉重坚硬的手肘,以一个简练到极致、迅猛到无形的动作,狠狠撞向吕贷肋下的软肉!

“呃——嗬!”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如同所有内脏瞬间被挤爆的气管破裂声!

吕贷所有的疯狂咒骂戛然而止!眼珠骤然暴凸几乎要跳出眼眶!整个身体如一只被抽光了所有空气的破皮囊猛地向内塌缩!一丝粘稠猩红的血线不受控制地从他大张的嘴角溢出,蜿蜒流下被风雪冻得青紫的下巴。他被那两个甲士架着的身体彻底软了下去,失去了一切挣扎的力量,头颅和四肢都无力地垂下,只剩下一双逐渐扩散蒙上死灰的眼珠,残留着无法置信的滔天怨毒,死死瞪着田和那张在风雪中模糊却如同冥府判官的面容。

“送入内!”田和收回手肘,仿佛刚才那毁灭性的一击与他无关。声音冷得像万载玄冰。

“诺!”甲士如拖死狗般将彻底废掉、仅剩一丝残存意识的康公拖向那黑暗如同巨兽之口的简陋石屋。粗糙的岩石门槛硌着康公的头颅,留下细微的摩擦声。沉重的门扉被轰然拉拢,沉重的门栓上锁时摩擦粗糙石槽的“咯啦”声在风雪呼啸中微不可闻,却又异常清晰地宣告着一个旧时代被彻底囚禁于这隔绝人世的荒岛尽头,永不见天日。

狂风卷着雪片,无孔不入地试图钻进田和厚重斗篷的缝隙。他挺拔的身躯没有分毫避让。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通往彻底黑暗与遗忘的门洞,田和霍然转身。猩红镶边的黑色大氅在狂风暴雪中旋开一道决绝的弧度,如同地狱业火燃过苍白冰狱。他大步离去,每一步踏在覆雪碎石之上,脚印深陷、沉稳如昔。身后,是那座囚禁着齐国最后吕氏血脉、正被风雪滔天巨浪啃噬的孤岛地狱。

临淄齐宫太庙深处最为宏伟阴森的主殿祭坛之上,早已不见丝毫供奉吕氏宗主的踪迹。昔日悬挂齐君历代画像与功绩铭文的巨壁显得空旷而死寂。唯有一座巨大的、被清洗打磨得重新焕发出幽深古绿光泽的巨鼎,孤峙于祭坛正中央!数百支熊熊燃烧的巨烛环绕着它,跳跃翻腾的炽热火焰将那饕餮兽面纹路映照得如同活物般扭曲游动,冰冷厚重的鼎身也因持续不断的烘烤而透出隐隐的暗红,散发出某种令人心悸的、源于金属本身的奇异光晕。火焰跳荡形成的明暗强烈对比,在大殿四壁投下无数扭曲舞动的巨兽光影。

殿门轰然洞开!沉重门环撞击铜墩发出震撼人心的嗡鸣!

一股凌厉的风猛地灌入!满殿跳动的烛火被压迫得齐齐向内一滞!

田和的身影在幽深殿门投射出的巨大光柱里迈入。他已除去一切甲胄,换上了一身高得异乎寻常的玄端礼冠服。那身墨色的服饰在殿内跳动的火光下呈现出暗金色的反光,如同某种神秘生物的鳞甲。宽袍大袖,行动间不带半点寻常束缚感,反而有种掌控天地的从容威严。他身后是数十位最核心、早已效忠的田氏心腹文武,皆着庄重祭服,步伐整齐肃穆,如同一条无声流淌的玄色长河。

田和步伐不快,却稳如山岳,每一步都带着千钧之力,踏在光可鉴人的殿内地板上,发出沉重而清晰的回声!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炬,穿透弥漫的香火烟雾、穿透狂舞的光影,牢牢聚焦在那只沉默如远古神明、在火焰核心处散发出神秘气息的青铜巨鼎之上!

他行至巨鼎正前方九步之地,如同丈量过般精准停顿。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他清晰地看到那只鼎底,曾经光滑无比的青铜壁面之上,竟不知何时,被无形的力量蚀刻上了两个笔走龙蛇、古朴雄浑的大字——“田和”!

巨殿内回荡的步点余音缓缓平息。田和挺拔的身躯被跳跃的烛火拖出巨大的、几乎覆盖了小半面墙壁的摇晃暗影。他缓缓伸出双手,手指因大殿深处难以驱散的冰冷和内心那股灼热洪流的奔涌而微微颤抖。一双沉重至极、用整块上好硬玉雕琢成的巨大圭璋被恭敬地奉到他的掌中。玉器冰凉刺骨,表面流转着火焰映照下幽幽的冷光。

就在他的指尖接触到那冰冷圭玉表面的刹那!

轰!

如同沉睡古神被突然唤醒的咆哮!

祭坛四周那数百支巨大的供烛同时光芒爆涨!原本跳跃的火焰瞬间向上蹿升数尺之高!整个大殿内炽热的空气猛地向内压缩又轰然膨胀!狂乱的火舌爆发出刺目强光,将巨鼎身上那幽暗的饕餮纹路映照得纤毫毕现,每一个凸起凹陷都狰狞毕露!鼎壁瞬间被灼烧成炽烈的赤金色!光芒穿透缭绕的青烟,在大殿穹顶、立柱以及每一处缝隙间疯狂折射流窜!光影剧烈扭曲变形,交织成一片狂乱毁灭的火焰地狱图景!

那蚀刻于鼎底的“田和”二字在这熔炉般的瞬间,仿佛活了过来!笔画间流淌着黄金般熔化的光泽!

田和喉底发出一声低沉压抑、如同兽王初立威仪般的怒嗥!他的双臂因托举那对千钧重的圭玉而贲张!承载着万古的重量!

“起——礼——!”

惊天动地的呼喊如同海啸般自他身后那数十位文武重臣口中爆发!带着如释重负的狂喜、对未来血腥征途的亢奋、以及对那火焰中心、站在神鼎之下身影的无尽狂热!

“贺王——主——!”

“呼——喝——!!!”

声浪化作有形冲击,汹涌扑向殿顶!

几乎就在这山呼海啸的狂潮撼动殿宇的同时,巨鼎中央,火焰核心,炽热鼎身赤金色的主壁面上,如同被一只无形神手缓缓抹去岁月的迷雾,一道崭新的、笔力遒劲得仿佛蕴含山川血脉的铭文,在那熔炉般的赤金色光华中,一点一点清晰地显现!犹如神授天启!——

“齐——侯——和——元——年”!

田和傲然挺立在风暴的核心,手中圭玉如山,目光如燃烧的星辰,穿透了殿顶,刺向那无尽浩渺的星辰天宇!

鼎身上的铭文在狂舞的光焰中彻底凝固成形,每一个笔画都仿佛有雷火在其中奔涌流窜!古老沉重的巨鼎,于此血与火铸就的烈焰风暴之中,完成了属于新主的神圣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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