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午后,冬日的阳光似乎也染上了几分慵懒,它不再像正午时分那般带着些许灼人的力度,而是变得温和、绵软,如同稀释了的金色糖浆,慢悠悠地透过实验高中高一女生宿舍楼那擦拭得不算太干净的玻璃窗,斜斜地爬了进来。光线在空气中投射出几道清晰可见的、漂浮着细微尘埃的光柱,最终懒洋洋地、无声无息地铺洒在329号女生宿舍那光洁的水磨石地板上,形成一片片明亮而温暖的光斑。
宿舍里很安静,与楼外偶尔传来的零星嬉笑声和远处街道隐约的车鸣声形成了对比。靠窗的那个下铺,书桌前,林晚正安静地坐着。她微微低着头,额前柔软的刘海垂落,遮住了部分光洁的额头和专注的眉眼。午后的阳光恰好落在她摊开的笔记本和握着笔的右手上,将她纤细的手指和那支普通的签字笔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笔尖在纸面上缓慢而稳定地移动,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在记录着什么心事,又或是在演算未解的难题。她的侧影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沉静,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吱呀——”一声,宿舍门被推开,打破了这片宁静。是袁枫。她已经换下了校服,穿上了自己的便装,一件看起来就很暖和的粉色短款羽绒服和深蓝色牛仔裤,背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显然是准备回家了。
她看着依旧坐在书桌前、仿佛老僧入定般的林晚,双手叉腰,故意用一种夸张的、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喊道:“晚晚!林晚同学!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哈,你确定、肯定以及一定,不跟我回家去过周末吗?我家虽然比不上你家大,但好歹热汤热饭管够,还有人陪你说话解闷,不比你这冷冰冰的宿舍强?”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在安静的宿舍里显得格外有穿透力。
林晚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惊得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墨点。她有些无奈地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风风火火的闺蜜,脸上浮现出一个温和却坚定的笑容,摇了摇头,轻声道:“真的不用了,枫枫。我这个星期……就想安安静静地待在宿舍里,哪里也不去。看看书,写写东西,挺好的。”她的声音如同窗外的阳光一般,带着一种柔软的坚持。
袁枫撇了撇嘴,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她了解林晚的性子,知道她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她走近几步,靠在林晚的书桌旁,继续试图游说:“那你之前不是还念叨着,说这个周末想回橙光镇老家去看看你外婆吗?怎么,计划又变啦?” 她歪着头,观察着林晚的表情。
林晚闻言,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有些飘忽地望向窗外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香樟树叶,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不确定:“应该……还是会去吧。我……我再看看我的作业复习得怎么样先?如果来得及,或许……下午再去。”她的话语显得有些缺乏底气。
袁枫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明了了几分。她想了想,提议道:“要不这样,晚晚,你这个星期就先别折腾了。等下个周末,我保证不回家,专门空出时间来陪你一起回橙光镇去看外婆,怎么样?路上也有个照应。本来我这个星期也打算留在学校陪你的,谁知道我老妈不知道发什么神经,一大早连环夺命call,非要让我回去一趟,说有‘要事相商’,真是的……”她说着,脸上露出了忿忿不平的表情,显然对被打乱的计划很是不满。
林晚看着闺蜜在那里为自己抱不平、气鼓鼓的样子,心里不由得一暖,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她放下笔,转过身来,面对着袁枫,语气温柔地安抚道:“好啦,我的好枫枫,别发脾气啦。阿姨和叔叔肯定是想你了,这么久没见,好不容易周末,想让你回去给他们看看,说说话,这是人之常情嘛。”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袁枫的胳膊。
袁枫却是不领情地轻哼一声,带着点自嘲和调侃的语气说道:“得了吧!我才不相信呢!你是不知道我们家那情况,主打的就是一个‘距离产生美’。那是一天不见,甚是想念;三天过后,人见狗都嫌!我敢保证,等我今天下午到家,他们肯定是热情似火,到了明天早上,估计就开始嫌弃我睡懒觉、房间乱了。主打就是见一面,维系一下亲情,再多待,恐怕就要爆发家庭内部矛盾了!”她说得绘声绘色,把林晚逗得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才那点犹豫和沉静也被冲淡了不少。
“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林晚笑着,站起身来到袁枫身边,亲昵地搂住她的腰,将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膀上,软语道,“好啦,别想那么多了,赶紧收拾好东西回去吧。不然等会儿磨蹭到太晚,回到家里,午饭都冷了,阿姨该心疼了。”
经她这么一提醒,袁枫才猛地想起来时间,她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只卡通手表,“哎呀”一声:“都快十二点了!不行,我得赶紧走了!”但她随即又看了看林晚,有些不放心地说,“要不……我还是先陪你去食堂吃完午饭再回家吧?反正我家离学校也不算很远,打个车一会儿就到了。”
林晚闻言,连忙松开她,转而轻轻地推着她的肩膀和后背,往宿舍门口方向推去,一边推还一边用带着点娇嗔的语气说道:“不用不用!真不用!你赶紧回家去吧,别让阿姨他们等急了。我现在还不饿呢,等会儿我自己去食堂随便吃点就行。你快走快走,再磨蹭我真生气啦!”
袁枫拗不过她,被她半推半就地送到了门口。她转过身,脸上还是带着不放心的神色,再次像个小老太太似的叮嘱道:“那你一个人在宿舍,一定要记得锁好门哈!晚上天黑了,就千万别一个人出去瞎逛了,知道了吗?要去哪儿最好叫上个同学一起。还有,吃饭别凑合……”
林晚看着她这絮絮叨叨、关怀备至的样子,心里既感动又觉得有些好笑,她连连点头,脸上挂着让人安心的乖巧笑容:“好好好,都听你的,袁妈妈!我保证乖乖的,行了吧?你回到家了,记得给我发个信息或者打个电话,报个平安,让我知道你安全到家了,我也好放心。”她反过来叮嘱道。
袁枫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伸出双臂,给了林晚一个结结实实、充满暖意的拥抱,笑道:“知道啦!放心吧,一到家就给你消息!我走啦!”说完,她松开林晚,挥了挥手,转身脚步轻快地消失在了宿舍走廊的拐角处。
听着袁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彻底消失,宿舍里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安静,甚至比之前更加静谧。林晚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她轻轻关上门,反锁好,然后慢慢地走回自己的书桌前,重新坐下。目光落在刚刚那个被惊扰而留下的墨点上,有些出神。窗外的阳光依旧暖暖地照着,但她却感觉心里某个角落,似乎空了一块,弥漫开一种淡淡的、难以名状的孤寂感。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细微摩擦声中,悄然流逝。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更久,放在书桌一角的手机,突然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清脆的铃声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惊心动魄。
林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手中的笔再次掉落在桌面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她拍了拍胸口,定了定神,才伸手拿过手机。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名字是——“妈妈”。
她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有些游离的心绪,然后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一些:“喂,妈妈。”
电话那头传来了林妈妈温柔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晚晚啊,在干什么呢?吃过午饭了吗?”
林晚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桌面,以及那本只写了几行字的笔记本,轻声答道:“嗯……还没吃呢。等会儿……等会儿饿了再去食堂。”她下意识地隐瞒了自己还在宿舍发呆的事实。
林妈妈的声音依旧温和:“我记得你今天是休息,对吧?周六。”
林晚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无意识地玩着桌面上那支刚刚掉落的笔,让它在指间灵活地转动,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嗯,是的。妈妈,是有什么事情吗?”她隐约感觉到妈妈这个电话,似乎不只是寻常的关心。
果然,林妈妈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是这样的,晚晚。我今天早上跟你外婆通电话,她老人家又说想你了,念叨了好几次。所以我就想着问问你,这两天是不是休息,如果是的话,有没有空,抽时间回去橙光镇看一下你外婆?她一个人住在那边,也挺孤单的。”林妈妈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还有对独自居住在老家的外婆的牵挂。
林晚闻言,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啊?”她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一些,“我……我一个人回去吗?”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犹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长这么大,她似乎还从来没有独自一人坐长途车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尽管橙光镇距离实验高中所在的城区,车程可能也就一个多小时)。每次回去,要么是父母陪着,要么就是像之前计划的那样,有袁枫作伴。独自一人面对未知的旅程,对她而言,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林妈妈在电话那头肯定地说道:“对呀,就你一个人。如果你这个周末有空,就回去陪你外婆住一个晚上吧?等会儿吃过午饭就坐车回去,明天下午再坐车回学校。怎么样?时间上来得及吗?”林妈妈似乎已经帮她规划好了行程。
林晚握着手机,陷入了沉默。心里两个小人儿在激烈地打架。一个声音在说:你已经是个高中生了,应该学会独立,外婆想你,你应该回去看看她。另一个声音却在怯怯地反驳:可是一个人坐车,万一坐错了怎么办?万一找不到路怎么办?橙光镇虽然小时候常去,但毕竟好几年没回去了,记忆早已模糊……
就在她犹豫不决、内心天人交战的时候,林妈妈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迟疑,再次出声询问道,语气更加柔和:“晚晚,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想回去啊?如果觉得麻烦,或者不想一个人去,那也没关系的,妈妈就跟外婆说,说你学习忙,这个星期没空,等她下次来市区再看她,好不好?”林妈妈永远是这样,优先考虑女儿的感受。
“不不不!不是的,妈妈!”林晚听到妈妈要放弃,连忙开口,语气急切地否定道。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我只是在想……坐什么车回去比较方便而已。”她为自己找了个听起来还算合理的借口,试图掩饰内心那点对独自出行的恐惧。
电话那头的林妈妈闻言,似乎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带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对哦,你看妈妈这记性。我家晚晚都长这么大了,好像还真没有独自一个人坐车出过远门呢。”她顿了顿,体贴地问道,“那……你想好坐什么车回去了没有啊?知道去哪里坐车吗?”
林晚的脸颊有些发烫,她对自己的“没用”感到有些羞愧,声音也低了几分,带着点不好意思:“没……没有想到呢,妈妈。我……我不太清楚……”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林妈妈在电话那头温柔地笑了笑,给出了解决方案,语气带着安抚:“这样啊……那要不,妈妈帮你联系一辆熟悉的出租车吧?让他直接到你们学校门口接你,把你安全送到橙光镇你外婆家附近那个你记得的路口。这样我也能放心些。到时候,我让你外婆提前到那个路口去接你。你看这样安排,好不好?”这个安排无疑最大限度地降低了林晚独自出行的难度和风险。
林晚握着手机,仔细想了想。似乎……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虽然依旧是自己一个人坐车,但至少路线是固定的,目的地也是明确的,还有外婆在终点接应。她内心的不安似乎被驱散了一些。最终,她点了点头,对着话筒轻声说道:“好吧。妈妈,那就……只能是这样子安排了。”
林妈妈见她同意,语气也轻松了不少,又细心叮嘱道:“那你等会儿吃过午饭,收拾一下简单的行李,带上一套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哈。我怕你用不惯外婆家里的那些旧东西。准备好了就给我发个信息,我让司机差不多时间过去接你。”
林晚乖巧地应道:“好。我知道了,妈妈。您放心吧。”
挂断电话后,林晚握着手机,在书桌前又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心里那股因为要独自出行而带来的忐忑,与即将见到外婆的期待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她看了一眼窗外,阳光似乎没有刚才那么明亮了,天际隐约堆积起一些淡淡的云层。
她最终还是站起身,开始慢吞吞地收拾那个不大的双肩背包。一套舒适的居家服,简单的洗漱用品,还有充电器和一点零钱。动作有些缓慢,仿佛在进行一项庄严而艰巨的仪式。
……
一个多小时后,一辆略显老旧的出租车,颠簸着驶离了城区的水泥路面,转入了通往橙光镇的乡镇公路。窗外的景色逐渐从密集的楼房变成了开阔的、在冬日里显得有些萧索的田野,和远处轮廓模糊的山峦。林晚独自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怀里抱着自己的背包,目光有些茫然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既熟悉又陌生的风景。越接近目的地,她的心跳得越快,手心也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当出租车最终在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挂着“橙光镇”牌子的路口缓缓停下时,司机师傅操着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回头说道:“小姑娘,橙光镇到了哈!你妈妈说是在这个路口下车,对吧?”
林晚连忙点头,付了车费,低声道谢后,有些拘谨地下了车。出租车喷出一股尾气,很快便调头驶远了,留下她一个人站在原地。
一股混合着尘土和陌生气息的风扑面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将羽绒服的拉链又往上拉到了顶。她背着书包,有些无措地站在这个看似是镇子入口的街头,试图从早已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搜寻到通往外婆家的正确方向。
然而,映入眼帘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和茫然。记忆中的小卖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崭新的便利店;原本坑洼不平的泥土路,变成了还算平整的水泥路,但岔路似乎比以前更多了;周围的建筑也大多翻新过,或者夹杂着一些她完全没有印象的新房子。看着周围人来人往、行色匆匆的陌生面孔,听着那些嘈杂的、带着浓郁本地口音的交谈声,林晚心里那点出发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和勇气,一下子就像被投入了石子的湖面,激起了剧烈而不安的一圈又一圈涟漪。孤独感和无助感如同潮水般悄然漫上心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慌。凭着一点模糊的印象,她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紧张不已的心情,挑选了一条看上去人流相对比较多、似乎也更宽敞一些的街道,低着头,快步走了进去。她记得妈妈说过,外婆家好像是在一条主街的后面……
就在林晚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处后不久,一个穿着深蓝色棉袄、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形有些佝偻的老奶奶,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制拐杖,步履略显蹒跚地出现在了林晚刚刚下车的那个路口。她焦急地四处张望,浑浊却依旧清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期盼,像是在人潮中努力搜寻着某个特定的、熟悉的身影。她正是林晚的外婆,显然是为了接外孙女,提前就在这里守候了。
然而,命运的轨迹就在这一刻阴差阳错地偏离了。林晚顺着那条她自以为正确的街道一直往前走,初时还觉得两旁的景物似乎有那么一点似曾相识,这给了她些许信心。但越往前走,岔路越多,周围的建筑也越发显得陌生和老旧,与她记忆中外婆家附近那种相对整齐的样貌相去甚远。她心里开始打鼓,脚步也变得迟疑起来,但又抱着“也许再往前走一点就到了”的侥幸心理,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如同走入迷宫一般,被直觉牵引着,越走越远,彻底迷失在了这片交织着熟悉感与陌生感的街巷之中。
时间在寻找和迷茫中飞速流逝。当林晚感觉自己走了很久,腿脚都有些发酸时,她终于在一个看起来格外荒凉、房屋低矮破旧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她喘着气,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抬头看向路口那个指示路牌,却发现那块原本应该指明方向的铁质路牌,早已在风吹日晒下变得锈迹斑斑,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根本无法辨认。
她惊慌地环顾四周,想要找一个路人询问一下方向和路径。然而,更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刚才那条街上还算熙熙攘攘的人群,此刻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四周竟然空无一人!只有几间门窗紧闭、看起来久无人居的矮小平房,像沉默的怪物般矗立在萧瑟的风中。一种被世界遗弃的巨大孤独感和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她的心脏,并且越收越紧。
一股强烈的不安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迅速涌上心头,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和强装的镇定。林晚踉跄着走到路边,几乎是颤抖着从背包里翻找出手机,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用冰凉的手指急切地按下了妈妈的电话号码。
“嘟……嘟……嘟……”
听筒里传来的,只有漫长而规律的忙音,一遍又一遍,无人接听。
她不甘心,又接连重拨了好几次,结果依旧如此。听着那单调而冷漠的“嘟嘟”声,她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她转而给爸爸打电话,听筒里传来的,依旧是令人绝望的忙音。
为什么都不接电话?是信号不好吗?还是……他们在忙,没有听到?各种糟糕的猜测如同黑色的气泡,在她混乱的脑海中不断冒出、破裂。
她有些慌乱失措地四处张望,周围的建筑物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愈发陌生而狰狞,仿佛张开了无形的巨口,要将她这个闯入者吞噬。她试图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想要找回那个下车的地点,那是她此刻唯一确定的坐标。可是,当她转身往回走时,却发现那些看似熟悉的岔路口,此刻都变得面目相似,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几条相似的巷子里兜兜转转,却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天空,不知在何时已经完全阴沉了下来。午后的那点暖阳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厚重低垂的、铅灰色的云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气温也仿佛骤然降低了好几度,寒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四下望去,只有零星的几间紧闭门户、毫无生气的小矮楼,以及空旷的、看不到尽头的陌生街道。巨大的委屈、害怕和无助,如同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瞬间冲垮了林晚所有的心理防线。她再也支撑不住,蹲在冷清寂寥的街口,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如同被遗弃的小兽般,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如断线珠子般硕大的泪珠,不断地从眼眶里涌出,迅速浸湿了她羽绒服的袖口,留下深色的印记。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带着哽咽和绝望的味道。
就在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恐惧中,感觉整个世界都抛弃了自己的时候,一只布满皱纹、却异常温暖干燥的手,轻轻地、带着试探性地拍了拍她低垂的脑袋。
一个慈祥而苍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和小心翼翼的关切:“囡囡(地方方言,对小女孩的亲昵称呼)?你……你是不是叫林晚啊?”
林晚大吃一惊,猛地抬起头,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鹿,红肿的双眼带着恐惧和戒备,瑟瑟发抖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面容慈祥的老奶奶。她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鼻尖通红,样子狼狈又可怜。她哽咽着,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我是林晚。您……您是?”她努力在模糊的泪眼中辨认着这张布满皱纹却异常和善的脸庞。
老奶奶看到她抬头,仔细端详了她的脸片刻,尤其是那双虽然红肿却依旧清澈的眼睛,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如同菊花般灿烂而欣慰的笑容,她激动地一拍手,声音都提高了些许:“哎哟喂!我的乖外孙女啊!我是你外婆啊!你不认识我啦?我是你外婆啊!”她伸出那双粗糙却温暖的手,想要去抚摸林晚的脸颊,又怕唐突了她,手在半空中微微停顿了一下。
林晚愣住了,她停止了哭泣,瞪大了泪眼朦胧的眼睛,仔细地、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老人。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一些尘封的、模糊的影像开始与眼前这张慈祥的面孔慢慢重叠、吻合……是了,是外婆!虽然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头发更白了,皱纹更深了,背也更驼了,但那眉眼间的慈爱,那嘴角笑起来时熟悉的弧度,不会错的!
确认了眼前人的身份,那种在绝境中遇到亲人的巨大委屈和后怕,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而来。林晚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但她这次不再是无声的啜泣,而是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委屈的哭腔,猛地扑进了外婆那虽然瘦小却异常温暖的怀抱里,紧紧地抱住了她,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融化在这个怀抱里。
“外婆……外婆……我……我找不到路……我害怕……”她语无伦次地哭诉着,声音闷在外婆厚实的棉袄里。
外婆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哭声弄得心都要碎了,连忙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下一下,极其轻柔地拍抚着她的后背,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时那样,声音里充满了心疼和安抚:“哦哦,不哭了,不哭了,乖囡囡,是外婆不好,外婆来晚了,让你害怕了……没事了,没事了,找到外婆就好了,找到就好了啊……”她蹲下身子(这个动作对她来说似乎有些吃力),与林晚平视,用粗糙的拇指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问道,“怎么啦?是不是肚子饿啦?还是走了很久,累着了?嗯?”
林晚在外婆温暖的怀抱和轻柔的安抚下,情绪渐渐平复了一些。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努力挤出一个自以为很好看、实则狼狈又可怜的笑脸,哽咽着说道:“没有……外婆,我不饿,也不累……我只是……我只是找到您了,太开心了而已……”她不想让外婆担心。
外婆看着她这强颜欢笑、懂事得让人心疼的模样,心里更是酸软一片。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慈爱和了然。她拉着林晚的手,试图站起身,林晚见状,连忙先一步站起身,然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外婆,让她借力慢慢站起来。她这才注意到,外婆起身的动作有些迟缓,腿脚似乎很不便利。
看着外婆站直后,依旧微微颤抖、需要依靠拐杖才能站稳的双腿,林晚的心不由得一疼,连忙关切地问道:“外婆,您的脚……是不是不舒服啊?很疼吗?”
外婆却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地说道:“没事,没事,老毛病了,关节炎。人老了,零件都不好使了。只是因为最近天气冷了,湿气重,所以这腿脚就有些不利索,有点疼,走不快。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我们家很近的,慢慢走,一会儿就到了。”她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不想给外孙女增加负担。
她重新拉起林晚那只有些冰凉的小手,紧紧地攥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里,一边慢慢地、一步一顿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一边笑眯眯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絮絮叨叨地说道:“中午吃饭的时候啊,你妈妈就打电话来了,我就顺口问起了你的情况,然后她就说让你回来看我。我还说了她呢,说如果晚晚学习忙的话,就不用特意跑这一趟了,一来一回的,也够麻烦的,耽误学习可不好……”
林晚搀扶着外婆,感受着她手掌传来的、踏实而温暖的温度,听着她熟悉的、带着口音的唠叨,之前所有的恐慌、委屈和不安,都在这一刻奇异地烟消云散了。她连忙摇了摇头,语气坚定而真诚地说道:“不不不,外婆,一点都不麻烦的!真的!我现在才高一,其实学习压力没有那么大的。课程我都跟得上。而且……而且我也很想您,很想回来看看您。”最后这句话,她说得有些羞涩,但眼神却无比认真。
林外婆听到外孙女这番贴心的话语,脸上瞬间绽放出欣慰而满足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笑得堆叠在了一起,像极了盛开的菊花。她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拍了拍林晚那被寒风吹得、等待时冻得有些通红的小手,心疼地念叨着:“哎哟,你看看你这小手,冰得跟个小石头似的。这么冷的天,出来也不给自己戴双手套啥的?是不是没有啊?等会儿路过前面那家杂货店,外婆带你去买一双,可不能冻坏了。”
林晚感受到外婆掌心粗糙的触感和毫无保留的关心,心里暖烘烘的,连忙解释道:“不是的,外婆,我有手套的。只是……只是今天出来的有点匆忙,忘记带了而已。真的不用买新的。”
林外婆却是不依,坚持道:“那不行!从这里走回家还有一段路呢,这天气,看着还要变天,没有手套的话,半天时间就能把你这么嫩的小手给冻坏喽!你这手以后还要写字、学习的,可是金贵着呢,可不能冻伤了!听外婆的,必须买!” 老人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和疼爱。
林晚知道拗不过外婆,看着她那认真又关切的眼神,心里又是无奈又是温暖,只好顺从地点点头,任由外婆拉着,蹒跚地走向路边那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小杂货店,给她买了一双厚厚的、印着小兔子图案的毛线手套。
当林晚戴上那双柔软温暖的手套时,外婆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时,祖孙俩才继续相互搀扶着,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林晚小心翼翼地扶着外婆,配合着她缓慢的步子。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不知何时,天色变得更加阴沉灰暗,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会落下雨滴或雪花。空气中的寒意也明显更重了,风刮在脸上,带着湿冷的刺痛感。
温度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又降了几度。林晚将戴着新手套的手揣进羽绒服口袋里,另一只手依旧稳稳地搀扶着外婆。看着外婆每走一步都有些艰难的样子,她的心里充满了心疼和酸楚。
走在寂静的、仿佛与世隔绝的乡镇小路上,周围只有风声和他们缓慢的脚步声。林晚的思绪,却不自觉地飘远了。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不知道……夏语社长,他今天在家里做什么呢?是不是也像这样,和家人在一起,享受着周末的闲暇时光?他会不会……偶尔也想到文学社,想到……我们这些社员呢?这个念头如同投入心湖的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一圈淡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