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清晨,总带着一种与周末慵懒告别的急促感。冬日的阳光,吝啬而又珍贵,穿过高一(15)班窗户上那层薄薄的、带着些许灰尘的玻璃,斜斜地照进教室,在布满各式涂鸦和刻痕的木质桌面上,投下几块明亮却缺乏温度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味道——新印刷试卷的油墨味、学生们从食堂带来的肉包子残留的油腻香气、还有冬日里不可避免的、带着点封闭空间的浑浊气息。
早读课的内容是拗口的文言文,朗朗的读书声如同潮水般起伏,充斥着整个空间。同学们或认真或敷衍地念着,声音或高或低,交织成一片属于校园清晨特有的交响。夏语坐在靠窗的位置,也跟着节奏默念着,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而专注。阳光恰好落在他摊开的课本边缘,将那些密密麻麻的注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他的左手手指无意识地随着诵读的节奏,轻轻在桌面上点着,若不仔细观察,几乎看不出与往常有何不同。
当时针精准地指向早读结束的时刻,那清脆而悠长的铃声,如同一个精准的开关,骤然切断了这片喧嚣的声浪。上一秒还充斥在教室每个角落的、或激情或疲惫的朗读声,瞬间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紧接着,一种如同解冻溪流般的、混杂着各种情绪的声浪迅速取而代之——桌椅板凳挪动的“刺啦”声、长长的哈欠声、迫不及待的交谈声、翻找下一节课本的窸窣声……瞬间将之前的秩序感冲刷得七零八落。
夏语缓缓地合上语文课本,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沉稳的疲惫。他轻轻向后靠在冰凉的椅背上,闭上眼,抬起右手,用指关节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连续的高强度学习、乐队排练以及社团事务,像几股无形的绳索,悄悄绞紧了他的精力。他只想利用这短暂的课间十分钟,让高速运转的大脑稍微歇息片刻,哪怕只是几十秒的放空也好。
然而,他身旁那座永远精力过剩的“肉山”显然并不打算让他如愿。
吴辉强几乎是在铃声落下的同一时间,就以一种与他体型毫不相称的敏捷转过了身,那张圆乎乎、总是带着点憨厚又狡黠笑容的脸,瞬间占据了夏语有限的视野。他凑得很近,声音洪亮,带着一股要去进行某种“伟大探险”的兴奋:“老夏!我去小卖部冲锋陷阵,你要不要吃点啥或者喝点啥?补充点弹药!”他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对零食的渴望光芒,仿佛小卖部不是卖文具零食的地方,而是充满诱惑的宝藏库。
夏语连眼皮都懒得抬,维持着仰靠的姿势,只是无力地摆了摆右手,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仿佛每一个字都浸透了睡眠不足的苦涩:“给我来瓶可乐吧。提提神,我现在感觉脑子跟一团浆糊似的。”他需要那冰凉的、带着刺激气泡的液体,来唤醒有些混沌的神经。
“得令!”吴辉强像是接到了重要军令,用力一点头,胖乎乎的身体灵活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带着一阵风,就朝着教室后门的方向冲去。他那迫不及待的背影,充满了属于这个年纪的、简单而直接的快乐。
教室里的喧嚣持续着,有人在讨论昨晚的电视剧,有人在为刚才没背出的文言文懊恼,也有人在规划着下一个课间要去哪里玩耍。夏语依旧闭着眼,试图在一片嘈杂中,为自己争取片刻的宁静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几乎就在吴辉强离开后不到一分钟,一阵熟悉的、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又去而复返,紧接着,他的肩膀被人不太温柔地拍了拍。
夏语有些疑惑地睁开眼,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果然是吴辉强那张去而复返的脸。只不过,此刻他脸上的兴奋劲儿收敛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好奇和一丝丝“有情况”的微妙表情。
“怎么了?”夏语微微蹙眉,下意识地就以为这家伙是忘带钱了,毕竟这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就伸手去掏自己校服裤子的口袋,“是不是又没带钱?”他的语气里带着点习以为常的无奈。
“不是不是!”吴辉强连忙摆手,打断了夏语的动作。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仿佛要分享什么机密情报,神秘兮兮地说道:“我是回来告诉你,有人找你。”他那双小眼睛还故意往教室后门的方向瞟了瞟。
“有人找我?”夏语脸上的迷茫更深了,这个时间点,谁会来找他?他下意识地问道:“谁啊?”
吴辉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好像是学生会的……苏正阳学长。”他似乎对能准确报出这个名字感到一丝得意。
“苏正阳部长?”夏语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心里瞬间划过好几个念头。学生会的纪检部部长,下一届主席的热门人选,在这个寻常的周一早晨,亲自来到高一年级的教学楼找他?这绝非寻常。“他来做什么?”他像是在问吴辉强,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说着,他不再迟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坐皱的校服外套,便跟着吴辉强一同走向教室后门。吴辉强还很讲义气地拍了拍他的背,递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然后才一溜烟地真正冲向他的“宝藏库”——小卖部。
推开教室后门,走廊里略带寒意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与教室里浑浊温热的气息形成鲜明对比。冬日早晨的阳光,以更低的角度斜射进走廊,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明暗交错的栏杆影子。喧闹声主要来自教室内部,走廊上相对安静,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匆匆走过。
夏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靠在走廊栏杆上的身影。
苏正阳穿着实验高中那身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拉链一丝不苟地拉到锁骨位置,里面的白色衬衫领子平整地翻在外面。他身姿挺拔,即使随意地靠着,也自带一种学生干部特有的、经过训练的姿态。他并没有看向教室门口,而是微微侧着头,望着楼下中庭里几棵在寒风中枝叶凋零的梧桐树,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表情显得有些沉静,甚至带着点与他平时利落作风不太相符的若有所思。
夏语快步走上前,在距离他还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和一丝询问:“部长?”
苏正阳闻声转过头来。看到是夏语,他脸上那种沉静的表情瞬间如同冰雪消融,换上了一副温和而略带戏谑的笑容。他的目光在夏语脸上扫过,语气轻松地说道:“还叫我部长?”他故意顿了顿,才继续道,“以你现在的身份和职务——团委副书记,跟我说话,叫我一声‘小苏’都可以的,夏副书记。”他的话语里带着明显的玩笑成分,试图拉近彼此的距离,也或许是在试探夏语的反应。
夏语闻言,脸上也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他走到苏正阳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将手肘撑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目光望向楼下稀疏的人影,回应道:“部长就别取笑我了。怎么算?我也不敢叫你小苏啊?”他条理清晰地分析着,语气不卑不亢,“论年级,你高我一级,是我的学长;论身份,你是学生会纪检部的部长,又是下一届学生会主席的最有力竞选者,是我的前辈。我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算,也都无法逾越规矩叫您‘小苏’啊。”他转过头,看着苏正阳,眼神清澈而真诚,“所以,综合下来,叫您一声‘部长’,还是比较好的。这样子既表达了尊重,又不会显得我们的关系太疏远,对吧?”他的逻辑严密,让人挑不出错处,又巧妙地维系了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亦兄亦友的关系。
苏正阳被他这一番“上纲上线”的说辞逗笑了,伸出手指虚点了点夏语,摇头笑道:“你啊你,还是那么伶牙俐齿,不饶人哈。我就随口那么说一句,你就在这里给我引经据典、分析得头头是道了是吧?”他的语气里并没有真正的责怪,反而带着点欣赏。
夏语嘿嘿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带着点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狡黠:“没有,没有。我这是尊重事实,尊重规矩。”他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向正轨,语气也稍微正经了一些,“部长,您还是赶紧说正事吧。不然等会课间时间一晃就过了。”他暗示着自己时间有限。
苏正阳却似乎并不着急,他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一下站姿,笑道:“不要紧,我下一节课是自习课,所以可以稍微晚点回去,问题不大。”他显然是想掌握谈话的节奏。
夏语一听,立刻给了他一个夸张的、带着哀怨的白眼,苦笑道:“问题是……我下一节课,是我们班主任,老王——王文雄老师的英语课啊!”他特意加重了“老王”和“英语课”这几个字,脸上露出一种“你懂的”表情,“所以,拜托您了,部长大人,赶紧说正事吧,哈!要是迟到了,老王那眼神,能把我当场给凌迟了。”他的语气半真半假,既表达了紧迫性,又不会显得过于失礼。
苏正阳看着夏语那副故作可怜、却又演技浮夸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当然知道高一(15)班那个以“市侩”和“重视规矩”出名的班主任王文雄。他不再卖关子,点了点头,道:“好好好,不让你难做。”他的笑容收敛了一些,语气也随之变得稍微正式了些,但声音依旧不高,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我昨天在保安室,收到了一份……嗯,算是举报信吧,关于你的。”他的目光落在夏语脸上,仔细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缓缓问道,“你要不要看看?”
“举报信?”夏语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真实的、毫不掩饰的惊讶。他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什么来的?举报我什么啊?”他下意识地反问,甚至为了缓解这突如其来的荒诞感,开了个蹩脚的玩笑,“不会是举报我长得太帅,影响市容,或者危害校园安定团结了吧?”但他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完全松弛。
苏正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贫”,他道:“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样子,你是一点都不紧张啊?”他试图从夏语的反应里判断出更多东西。
夏语脸上的玩笑神色慢慢褪去,他耸了耸肩,这个动作牵动了他左肩的肌肉,让他几不可察地微微顿了一下,但他很快恢复了自然。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冷静而透彻,分析道:“没啥好紧张的。逻辑很简单——如果真的是什么罪恶滔天、证据确凿的举报信,我相信找我的,首先就不会是部长您了,而是我班主任老王,或者直接是校领导、团委黄老师了。既然现在是您过来,而且是这种私下、非正式的问询……”他顿了顿,语气更加笃定,“那么,无非就是一些捕风捉影、中伤我的谣言而已。既然是谣言,而且看样子部长您也并不完全相信,或者至少是持保留态度,所以,我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必要太过紧张。”他的分析条理清晰,瞬间将这件事的本质剥离出来,展现了他超越年龄的冷静和逻辑思维能力。
苏正阳听着他这番冷静得过分的分析,不由得轻轻“哦”了一声,带着点探究的意味:“既然这样子,那你就不想知道,那封信里,具体写了什么东西?”他继续抛着诱饵。
夏语闻言,反而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与他年轻面容不甚相符的通透和淡然。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楼下,看着几个追逐打闹的低年级学生,语气平和地说道:“部长您想说的话,就自然会说。如果您不想说,或者觉得不方便说,那么我问了,您也不会说,反而会让彼此尴尬。既然您现在主动找到我,站在这里,那么就说明您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而且大概率是打算告诉我的。”他转过头,再次看向苏正阳,眼神干净而坦诚,“既然您都已经决定要说了,那么我就安安静静地,洗耳恭听就行了。何必多此一问呢?”他的姿态放得很低,态度却是不卑不亢,将主动权巧妙地交还了一半给对方。
苏正阳被他这一大段绕来绕去,却又逻辑自洽的话给逗笑了,他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苦笑道:“被你这么一说,我都感觉有点被你绕晕了。你这脑子,不去学法律真是可惜了。”
夏语嘿嘿一笑,带着点小得意,但很快又收敛起来,语气变得诚恳:“没事,您就直说嘛。以我跟您的关系,还有什么不能直说的?我能接受,也有心理准备。”他给出了一个保证,示意自己不会情绪化。
苏正阳看着夏语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终于不再迂回。他脸上的笑意彻底收起,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问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你的左手……是不是受伤了?”
这句话如同一个无形的开关,瞬间触动了夏语最敏感的神经。他的脸色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微微一变,虽然那变化极其短暂,快得如同蜻蜓点水,但一直紧盯着他的苏正阳,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僵硬和不自然。夏语眼底闪过一丝愕然,随即是深深的疑惑,嘴唇下意识地抿紧了一瞬。
苏正阳看到夏语这个反应,心里最后一丝不确定也消失了。他几乎可以肯定,昨天收到的那份匿名文件,内容大概率是真的。他心下稍定,但语气依旧保持着关切,继续追问道,声音更轻:“现在情况怎么样?严重吗?”这一刻,他收敛了之前所有的试探和玩笑,显得真诚了许多。
夏语沉默了几秒钟。走廊里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开来,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紧张气氛。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放在栏杆上的左手,然后缓缓地、用一种刻意轻描淡写的语气回答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左手软组织肌肉有些挫伤而已,可能之前运动的时候不小心拉到了,没伤到骨头,问题不大。”他抬起眼,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自然,“您看,已经好了很多了。”说着,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在苏正阳面前,小心翼翼地、幅度很小地轻轻挥动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臂,从肩膀到手腕,做了一个类似抬起的动作。但他的动作明显带着一种克制,不如右手那般流畅自如,挥动的弧度也极其有限,与其说是挥动,不如说只是象征性地展示了一下。
苏正阳的目光何等锐利,他紧紧盯着夏语左手的动作,那细微的凝滞和不自然,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心中了然,但没有立刻戳穿,只是继续问道,语气带着一种前辈对后辈的提醒:“你这样子……还能上台表演吗?元旦晚会那个乐队节目。”这才是问题的核心,也是那封匿名信最终想要达到的目的吧?
夏语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没问题,绝对没有问题!”他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眼神里燃烧着灼热的光,“部长,请您相信我,也请转告李君主席,这点小伤,绝对不会影响到演出。我已经在积极恢复,到时候肯定能以一个最好的状态站在舞台上。”
苏正阳看着少年眼中那不容玷污的梦想光芒,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想起昨晚和李君的讨论,于是按照商量好的口径,继续说道,语气放缓了些,带着劝诫的意味:“其实这个事情,最终也不是我说了算。我昨天跟李君主席商量过,他叫我来,主要是了解情况,并且提醒你——”他顿了顿,观察着夏语的反应,“如果真的受伤比较严重,影响到正常活动和学习,就不要勉强上台表演了。要及时跟负责节目的乐老师沟通,趁着现在还有十来二十天的时间,或许还能想办法补救,或者调整节目形式。硬撑的话,对你自己的身体不好,也可能影响到整体的演出效果。”这番话,于公于私,都挑不出毛病,体现着学生会层面的“关心”和“负责”。
然而,夏语的反应却异常激烈。他甚至没有等苏正阳把话完全说完,就猛地摇了摇头,眼神里的光芒不仅没有黯淡,反而更加炽烈,如同在狂风中反而燃烧得更旺的火焰。
“不!”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提高,但立刻意识到环境,又压了下去,变成了一种低沉而有力的誓言,“这个表演,不单单是我个人的事情!这背后,还有我的伙伴们——小钟、阿荣、小玉、俊程他们的期盼和努力在这里!”他的目光灼灼,仿佛要通过苏正阳,看向他身后那些无形的、代表着规则和质疑的力量,“如果这只是我一个人的节目,那么,就算您不过来找我,我也不会死皮赖脸地、不顾自身情况地霸着这个表演的位置。但是,现在不行!”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倔强,“只要我还能站着,还能发出声音,那么,我就绝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表演机会!您也知道的,部长,当初为了争取到这个登上元旦晚会舞台的机会,我跟我的小伙伴们,付出了多少努力和心血!”他的话语里,带着回忆过往艰难的酸楚,更有扞卫成果的决绝。
说到这里,夏语的情绪似乎达到了一个顶点。他忽然深吸一口气,面向苏正阳,没有任何预兆地,深深地弯下了腰,形成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无比的诚恳和坚定:
“所以,部长!请给我一个机会!或者说,请给我的小伙伴们一个机会!我向您保证,绝不会让您和主席失望,绝不会让学校的舞台出现任何瑕疵!”
这个突如其来的大礼,让苏正阳猝不及防。他吓了一跳,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连忙上前一步,双手扶住夏语的肩膀,用力将他托了起来。他的脸上带着哭笑不得的表情,语气也带上了一丝无奈和真正的动容:“哎哎哎!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别弄的那么严重,那么正式!”他将夏语扶稳,看着少年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执拗的眼睛,心里最后那点公事公办的念头也消散了。
他拍了拍夏语的胳膊,脸上重新露出了之前那种带着点随和、甚至有些“不正经”的笑容,语气轻松地说道:“我就这么一说,是上面的意思,你呢,就这么一听就行了。别太往心里去。”他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亲昵,“既然今天过来的是我,而不是黄老师或者乐老师,那么就一定不会是最坏的结果,知道吗?这点分寸,我和李君主席还是有的。”他给出了一个近乎明确的暗示。
夏礼猛地抬起头,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苏正阳。他刚刚几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准备据理力争,甚至不惜“以下犯上”,却没想到峰回路转,得到了这样一个近乎承诺的回应。他眼中的紧张和决绝,慢慢被惊愕和一丝不敢确定的希冀所取代。
苏正阳迎上夏语那直勾勾的、带着探究和询问的眼神,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他甚至故意模仿起学生会主席李君那副偶尔会露出的、带着点不耐烦又暗含关心的语气,说道:“李君主席的原话其实是——‘告诉夏语那小子,既然参加了,就给我好好表演,别关键时刻给我演砸了,丢我们学生干部的脸!’”他学得惟妙惟肖,连李君那微微扬起的下巴和略带嫌弃的眼神都模仿了几分。
夏语彻底愣住了,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不认识一样看着苏正阳。这和他预想的剧本完全不同!他下意识地追问,因为惊讶,声音都有些结巴:“那……那刚刚您又说……又说那些……”
苏正阳立刻换上了一副无辜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些“严肃劝诫”从未发生过一样,反问道:“我说什么啦?我不就是作为学长,过来关心一下你的左手臂的伤势吗?看看严不严重,会不会影响学习生活?还有其他什么的吗?没有了吧?”他一边说,一边对着夏语用力地眨了眨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刚才那些“官方辞令”,只是走个过场,现在的话,才是真心。
夏语看着苏正阳那几乎要抽筋的眨眼暗示,瞬间福至心灵,恍然大悟!他立刻用力点头,配合着说道,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对对对!部长您啥也没说,就是过来单纯地关心一下我!我都说了,我啥事也没有,活蹦乱跳的,吃嘛嘛香,所以完全不用担心!”他甚至还夸张地活动了一下肩膀,随即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属于少年的、带着点臭屁的自信笑容,“要担心,也该是担心我到时候的表演,会太过惊艳,震撼全场,抢了所有节目的风头!”
苏正阳被他这前后反差极大的样子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毫不客气地吐槽道:“就你?还惊艳全场?你那公鸭嗓子,别把教导主任给唱得提前下班就不错了!”
“部长!您这就不懂欣赏了!我那叫有磁性!有故事感!”夏语立刻不服气地反驳,拍着自己的胸口,一副“你不懂艺术”的夸张模样。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和一种解决了麻烦后的轻松。之前那种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氛,在这一刻彻底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牢固的、类似于“同盟”的信任感。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走廊里传开,引得远处几个学生好奇地张望。
笑意渐渐收敛,夏语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重新挂上那副乖巧伶俐的笑容,主动提起了另一个话题,试图将这份刚刚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再巩固一下:“对了,部长,我之前好像听您提起过,说学生会跟团委会近期打算搞一次内部的团建活动,放松一下?不知道定了具体时间跟活动地点了没有?”他适时地抛出了引子。
苏正阳果然被这个话题吸引了,他挑了挑眉,问道:“还没最终定下来,还在讨论阶段。怎么?你想参加?还是……你有好去处推荐?”他看出了夏语眼神里的那点小算盘。
夏语嘿嘿一笑,也不掩饰,顺势说道:“嗯嗯!我上个周末刚去过一个地方,觉得特别不错!是我班上一个同学,就是刚才那个胖胖的吴辉强,他家里面开的一个农庄,休闲一站式的。”他开始热情地介绍起来,语气里带着真实的喜爱,“地点在郊外,开车过去大概三四十分钟吧。那里真的是山清水秀,环境特别自然,空气都比城里清新好多!农庄里面的蔬菜基本都是自己种的,没用啥农药,那些鱼啊,鸡鸭鹅之类的,也是自己圈了地方养的,客人去了还可以体验一下抓鸡捞鱼的乐趣,食材绝对新鲜!”他简单却生动地描绘着农庄的景象,试图勾起苏正阳的兴趣。
听着夏语的介绍,苏正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学生会和团委会的团建,无非就是找个地方让大家放松一下,增进感情,这种亲近自然、又有吃有玩的地方,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他回应道:“听起来确实不错。没问题啊,反正我们主要就是找个地方让大家放松放松。既然是你推荐的,那么我回去就跟李君主席他们商量一下,看看后续怎么安排?”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估计也得等到元旦晚会这个重头戏忙完之后了,现在大家都抽不出时间。”
夏语见有戏,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没事啊!只要你们想去,随时跟我联系,我帮大家安排好,跟我同学那边打好招呼,绝对给你们最优惠的价格和最周到的服务!”他拍着胸脯保证,随即又特意强调,“费用方面,你们可以完全放心,绝对是物美价廉,性价比超高!肯定不会比你们单纯去市区饭店吃一顿饭的人均消费贵,但体验感绝对好上十倍!”
苏正阳看着夏语这副极力推销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又想逗逗他,故意说道:“既然听你说得这么好,费用又这么合适,那干脆……这次团建的费用,就由你夏副书记负责,请我们大家去得了啊?”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夏语,等着看他如何接招。
夏语一听,脸上立刻露出了“您别开玩笑了”的苦瓜脸,双手一摊,语气夸张地哀嚎道:“部长!您就饶了我吧!我没钱啊!穷学生一个,您看我像是有钱请客的样子吗?”那表情,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苏正阳被他这迅速的“变脸”逗得哈哈大笑。
夏语见状,又立刻换上讨好的笑容,凑近了些,说道:“不过部长您放心,您回去好好跟主席说说,只要定下来去,能减免的费用,我一定帮大家尽力争取!绝对让你们花最少的钱,享受到最好的服务!”
苏正阳笑够了,才摆了摆手,道:“放心,跟你开玩笑的。团建费用有专门的经费,或者大家AA,怎么可能真的让你一个高一的学生来请客?那不成了我们欺负学弟了?”他的语气恢复了正常。
夏语这才像是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但随即又眼珠一转,露出一副“豁出去了”的壮烈表情,说道:“没事!如果主席和部长,还有各位学长学姐,真的那么想让我表示表示,那我……我也可以咬咬牙,跺跺脚,大不了接下来一个月啃馒头,干一票大的!请大家喝饮料还是没问题的!”他那副“视死如归”又带着点狡黠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苏正阳听后,先是一愣,随即指着夏语,笑得更大声了:“哟呵!看不出来啊,我们夏副书记还有这份‘劫富济贫’……哦不,是‘自掏腰包’的魄力和胆识啊!”他特意把“干一票”说得重重的,充满了调侃。
夏语挺直了腰板,脸上带着点小骄傲,笑道:“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我当初进学生会的时候,是谁手下的兵?能给您丢脸吗?”他适时地又送上一记不着痕迹的“马屁”。
苏正阳摇了摇头,看着眼前这个心思活络、能言善道,却又在关键时刻无比坚定、敢于担当的学弟,心中感慨万千。他伸手拍了拍夏语的肩膀,这一次,动作里带着的是真诚的赞许和期许:“你啊,还真的是会说话,办事也有一套。怪不得那么多老师领导都喜欢你,李君主席虽然嘴上总是嫌弃你惹麻烦,但心里对你也是看好的。”
夏语嘿嘿一笑,没有接话,但那笑容里,有着被认可后的腼腆和开心。
就在这时,预示着下一节课即将开始的上课预备铃声,尖锐而急促地在走廊里响了起来,打破了两人之间轻松的氛围。
“行了,快回去吧,别真让你们老王逮到了。”苏正阳收敛了笑容,示意夏语赶紧回教室。
“嗯!部长再见!谢谢您!”夏语真诚地道了声谢,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走向教室后门。他的步伐,比出来时明显轻快了许多。
苏正阳看着少年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那封匿名的“举报信”他并没有拿出来。他摇了摇头,嘴角噙着一丝复杂的笑意,也转身朝着高二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冬日的阳光,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温暖了一些,将走廊照得更加明亮。而一场关于梦想、规则与青春坚持的暗涌,在这短暂的课间十分钟里,似乎暂时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微妙的平衡。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