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黄昏来得总是格外匆忙,仿佛只是午后打了个盹,再睁眼时,天色便已染上了浓重的暮色。实验高中综合楼三楼的文学社办公室,此刻正被这种渐沉的暮霭所笼罩。这间由旧教室改造而成的空间,保留着校园建筑特有的高挑空旷,几排书架靠墙而立,上面整齐码放着过往的社刊和一些文学书籍,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种纸张、油墨和旧木头混合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夕阳最后一点残存的光线,如同倦鸟的翅膀,无力地掠过朝西的几扇窗户,在磨砂玻璃上停留片刻,将窗格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拉出长长的、逐渐模糊的线条。室内的日光灯尚未打开,使得整个空间沉浸在一种暧昧的、蓝灰色的昏暗之中,只有角落那张陈旧但擦拭得很干净的暗红色绒面沙发,还隐约残留着一丝白日里汲取的暖意。
沈辙,文学社的副社长,此刻就坐在这张长沙发上。他的坐姿很端正,背脊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如他平日里给人的印象——严谨、认真,像一把时刻绷紧的、衡量规矩的尺子。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紧紧锁定在对面那张单人沙发上的顾澄身上。
顾澄,另一位副社长,掌管着社团的经费与对外协调,此刻的姿态却要放松许多。她微微靠在沙发柔软的靠背里,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清晰地映着沈辙严肃的面容,没有丝毫避让。
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归巢鸟雀的啁啾,以及远处操场隐约的哨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终于,沈辙开口了,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点冷硬的回音:“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斟酌后才吐出,“你是在质疑社长的判断吗?”他的目光锐利,带着一种被冒犯了的、维护某种神圣事物的警惕。
顾澄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她甚至轻轻调整了一下坐姿,使得自己的回应显得更加从容不迫。她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直率:“我不是在质疑社长。”她先明确了立场,然后才继续道,“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社长这段时间,确实一直都没有出现在社办,对社团的许多具体事务,也处于一种……嗯,可以说是不太主动过问的状态。”她微微偏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我就这么陈述一句客观情况,你有必要……这么急着跳起来维护他吗?”最后那句话,带着点轻微的嘲讽,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平静的表象。
沈辙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身体前倾,加重了语气反驳道:“说一句?你管刚才那些话,叫做‘说一句’?”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顾澄,如果刚才那些话,被外面那些普通的社员无意中听到了,你知道会给他们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会给整个文学社带来多大的影响和猜疑吗?”他的担忧溢于言表,仿佛已经看到了社团分崩离析的可怕前景。
顾澄闻言,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那动作带着点“你太小题大做”的意味。“我没有觉得我刚才说的话,能产生多么巨大的、不可挽回的影响。”她的语气依旧平静,甚至显得有些理所当然,“我只是在说,社长这段时间对文学社的事情不太上心,很多计划中的工作也已经滞后了。如果社长再不出来主持大局,给社员们一个明确的方向和活动,那么文学社的人心散了,跟解散了也没什么区别。”她环视了一下这间略显空荡的办公室,目光扫过旁边或坐或站的其他几个身影,“我就这么一说,基于现状的担忧,有什么问题吗?”她将问题抛回给了沈辙,也抛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沈辙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他坐直身子,目光如炬,直视着顾澄,试图用逻辑和事实来反驳:“什么叫做社长不出来主持大局?他人虽然不常来,但社里的qq群、微信群,他不是经常在里面及时回复问题、做出指示吗?很多工作,他不是都已经明确交代给我们各自负责了吗?难道非要他时时刻刻坐镇在这里,才叫做‘主持大局’?”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夏语那种“遥控指挥”工作方式的辩护。
顾澄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问道,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质疑:“交代好?他交代了什么具体可行的方案吗?”她开始逐一列举,手指无声地在沙发扶手上轻点,“我们这届高一团队,接手文学社已经快一个学期了。当初雄心勃勃计划要出的书刊,现在在哪里?连个影子都没有。之前说的,哪怕简化内容也要定期出的报刊,又在哪里?还有,上学期末就定下来的、对骆校长的专题采访,稿子提纲早就准备好了,可后续的预约、跟进,到现在也是一直没有下文,石沉大海。”她的语速不快,但每一条都切中要害。
“还有那个多媒体教室的使用权,”她继续说道,目光扫过在场的其他人,寻求着认同,“社长当初在全员大会上提出来的时候,大家是多么振奋?觉得可以利用它播放经典电影,吸引更多社员,甚至创造一点社团经费。可现在呢?提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杳无音信了。”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外面不知道情况的同学,恐怕真的会以为,我们文学社是不是已经名存实亡,自动解散了。因为,我们几乎没有任何对外展示的‘动静’。”
这一连串的质问,像一块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中都激起了涟漪。外联部部长陆逍、编辑部部长叶笺、美编部部长许釉、宣传部部长林羡……除了社长夏语,以及因故未到的记者部部长林晚和电脑部部长程砚,文学社高一骨干的核心成员,几乎都在这里了。此刻,他们都微微低着头,或看着自己的脚尖,或盯着地面上的光影,没有人出声反驳顾澄的话。
沈辙看着顾澄列举的“罪状”,脸色有些难看,但他仍然试图解释,语气带着坚持:“报刊这一项,是我们大家之前开会时共同商议决定的,因为经费和人力确实紧张,暂时停止刊印,集中力量做好书刊。这一点,难道你忘记了吗?”他看向顾澄,又看向其他人,希望得到确认。
“至于书刊的事情,”他继续为夏语辩护,语气笃定,“我之前专门问过社长。他的意思很明确,内容和质量是关键,不能为了赶时间而仓促出版,他还在观望和打磨最好的时机。但他向我保证过,这个学期结束之前,一定会有一本属于我们第100届文学社的书刊问世!至于具体什么时候,怎么操作,社长说了,等他综合考虑清楚,自然会跟大家详细说明和部署。”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夏语承诺的无条件信任。
顾澄听着沈辙的解释,脸上露出一个意味复杂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关切,有无奈,也有一丝不被理解的涩然。“沈辙,”她叫了他的名字,语气缓和了一些,“别总是急着给社长找理由、做解释了。我再说一次,我不是要质疑社长的能力,或者否定他过去的成绩。但是,”她强调道,“很多事情,尤其是像确定出版方向、推进校长采访、协调多媒体教室使用权这类涉及社团整体发展和对外形象的大事,确实需要他回来,亲自坐镇,召集大家,一起商议,做出决断。这才是‘主持大局’的意义。”
她的目光转向沙发上、椅子上的其他几位部长,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征询的意味:“你不信的话,可以问问在座的其他同仁,看看他们是不是……也跟我有着类似的想法和担忧?”
沈辙的目光,也随之扫过陆逍、叶笺、许釉、林羡……他看到的是沉默,是回避的眼神,是欲言又止的嘴唇。一种被孤立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上他的心头。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声音里带着了然的疲惫和一丝受伤:
“原来如此……看来,今晚这个小聚会,并不是偶然碰巧。”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人,“如果不是我突然想起有东西落在社办折返回来,怕是这个……‘共识会议’,就只有你们几个人知道吧?”他将“共识会议”几个字咬得很重,带着明显的讽刺。
编辑部部长叶笺被他的话刺得有些不安,她抬起头,扶了扶脸上的眼镜,语气急切地解释道:“沈辙!你话不要说的那么难听!什么叫我们密谋啊?”她的脸微微涨红,“我们真的是刚好在楼下碰到,顾澄说社办有几摞积压的投稿需要初步筛选归类,问我们有没有空一起帮忙整理一下,大家才一起上来的。仅此而已!并不是说要背着你和社长,搞什么小动作!”她试图澄清事情的起因。
“就是啊!”美编部部长许釉也小声附和道,“我们什么也都没开始说呢,你就冲进来了……”
外联部的陆逍,性格向来活络,此刻也打着圆场,拍了拍沈辙的肩膀:“就是,老沈,我也啥关键的话都没说呢,光听你跟顾澄在这里‘唇枪舌战’了。别一棍子打死一船人哈。”
顾澄看着气氛有些僵,再次摊了摊手,语气带着点被冤枉的委屈,但眼神却依旧镇定:“沈辙,你现在看到了吧?也听到了?今晚这个所谓的‘会议’,纯粹是巧合,并非什么有预谋、有计划的‘秘密行动’。而你,只是在门口听到了只言片语,没有了解前因后果,就冲进来指责我,质疑大家的动机。”她微微扬起下巴,“这是你的错,沈辙。我觉得,你必须要为刚才那些不恰当的揣测,跟我们大家道个歉。”
“对啊……”
“就是,什么都没搞清楚……”
“话说的太重了……”
几声低低的附和响起,虽然声音不大,但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明确的压力,指向沈辙。
沈辙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又此刻显得有些陌生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那份被误解的不满和期待澄清的目光,他紧绷的肩膀,终于缓缓松弛了下来。他低下头,沉默了几秒钟,仿佛在进行激烈的内心斗争。最终,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低沉,但清晰地吐出了三个字:
“对不起。”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语气诚恳:“是我的错。我不该没弄清楚具体情况,就把话说的那么重,用不好的想法去揣测大家。”他的道歉来得突然而干脆,反而让刚才还在抱怨的几个人有些措手不及,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陆逍反应最快,他用力拍了拍沈辙的后背,笑道:“好了好了!大家都是想把文学社搞好,出发点是一样的。说开了就没事了!”他试图将气氛重新拉回轻松。
他看向沈辙,语气也变得认真了些:“社长的能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谁也不会否认。但是,”他话锋一转,指出了关键问题,“现在文学社的状况,一直这样止步不前,也是我们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的。之前就有社员,私底下跟我们这些部长反映,觉得社团活动太少,没什么意思,产生了退社的念头。如果不是你跟顾澄及时发现,让我们分头去做工作,耐心沟通解释,恐怕现在,社员真的已经流失一大半了。”
沈辙抬起头,目光紧紧盯着陆逍,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到答案,他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最后一丝不愿相信:“连你也觉得……社长最近的做法,不对吗?”他需要确认,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最是圆滑通达的伙伴,是否也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陆逍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他摇了摇头:“老沈,我没有说社长‘做的不对’。他的每一个决定,肯定有他的考量。”他斟酌着用词,“我只是觉得……你会不会也有同感?社长最近,真的很少、很少像以前那样,主动地、经常性地来‘理会’我们文学社了?还记得刚开学那段时间吗?他几乎每周都会召集我们开例会,大家一起头脑风暴,讨论选题,分配任务,虽然有时候会争论,但那种所有人为了一个目标共同努力的感觉,真的很棒。”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怀念,随即又回到现实:“可现在呢?连定期的会议都取消了。有什么事,大多是在群里发个通知,或者简单交代一两句就算了。感觉……像是在处理一件例行公事,少了之前那种……温度和激情。”他说出了很多人心中模糊的感觉。
沈辙试图解释,语气有些急切:“这不是社长考虑到,大家学业都忙,每次召集起来开会,可能会占用大家太多的自习和休息时间吗?他是想提高效率……”
“或许社长考虑的是这个,”陆逍打断了他,语气温和却坚定,“但是,我们既然选择了担任部长,加入了文学社的核心层,我们就会自己安排好时间,协调好学习和社团的关系啊。如果真的需要开会讨论重要事项,我们肯定是愿意配合,挤出时间来的。”
他看向周围的同伴,声音里带着一种对社团活动本质的思考:“沈辙,你想过没有?我们这些人,当初为什么要报名参加文学社,甚至竞选部长?仅仅是为了‘做事’吗?”他自问自答,“不是的。我们更多的是想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学,在一起交流想法,碰撞灵感,做一些我们共同感兴趣、觉得有意义的事情。那种归属感和创造的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如果社团的存在,仅仅是为了‘解决某些具体问题’,或者‘完成某些指定的工作’,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去百度查资料,或者问问现在越来越智能的AI呢?那样效率不是更高?”他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直指社团存在的核心价值——人与人的连接,思想的碰撞。
沈辙被陆逍这番话问得有些哑口无言。他下意识地看向其他人——叶笺、许釉,最后目光落在了宣传部部长林羡身上。他发现,她们的眼神里,或多或少都流露出对陆逍话语的认同。
林羡注意到沈辙的目光,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环顾了一下沉默的众人,然后开口说道,声音清脆而冷静:“既然现在没有人说话,那……我就说两句吧。算是代表大家,回应一下我们敬业的沈副社长刚才的疑问和道歉。”
她换了个更正式些的坐姿,目光平静地迎向沈辙,条理清晰地说道:“首先,我再次重申,我们今晚聚集在这里,初衷真的只是为了整理积压的稿件,绝对不是什么针对某人而特意召开的会议。顾澄副社长说的‘碰巧’,是事实。希望沈辙副社长你真的能理解,不要再将事情想得过于复杂和……阴暗了。”她用了比较重的词,但语气很平和。
“其次,”她继续说道,语气变得凝重,“大家刚才讨论到的,关于社团现状的担忧,也都是真实存在的,并非我们凭空捏造,或者夸大其词。对于现在文学社的情况,其实我相信,你沈辙只要稍微客观一点去看,也能看得到。”她顿了顿,列举道,“目前,文学社唯一一项算得上是‘集体任务’的工作,就是配合学生会,做好即将到来的元旦晚会的秩序维持工作。而这,还只是需要我们派出少量社员干部参与即可,并非全体社员的集体活动。”
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身为宣传部长的无奈和焦虑:“我们宣传部,已经很久没有接到像样的、需要我们去策划和执行的宣传任务了。我不是在这里抱怨工作少,或者想去主动揽活,而是……”她寻找着合适的表达,“如果一个社团,长时间没有常规的、能让大部分社员参与进来的社团活动,没有那种大家聚在一起、为了同一个文学梦想而努力的氛围,那么,时间久了,社员们一定会感到失望,会觉得留在这里没有意义,从而想要离开。这是必然的结果。”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察力:“大家当初怀着各种各样的期待和热情加入文学社,有的是热爱写作,有的是喜欢交流,有的是想锻炼能力……如果参加了社团,和没参加社团,在体验上差别不大的话,那么,我觉得……留下或者离开,对那个个体社员来说,也确实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了。对吧?”
林羡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看似平静的表象,露出了内里潜在的危机。她的话语没有激烈的情绪,只有冷静的分析和基于事实的推断,却比任何激动的争吵都更有力量。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顾澄微微颔首,叶笺和许釉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忧虑,陆逍也收起了平时玩世不恭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窗外的风声似乎更清晰了,呜咽着穿过窗缝,像是在为这凝重的气氛伴奏。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但在沉默中却显得格外漫长。顾澄轻轻拍了拍手,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好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温和,试图驱散过于沉重的氛围,“大家也不用把事情想得这么悲观。”她看向沈辙,语气诚恳,“社长的能力和为人,我们大家都是认可的,也相信他最终能够带领文学社走出目前的停滞,继续前进。”
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回到沈辙身上:“沈辙,你现在也亲耳听到了,我们聚集在这里,真的不是在针对谁,更不是在搞什么‘阴谋论’。我们只是出于对文学社的责任和热爱,表达了一些共同的担忧而已。所以,真的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带着这种先入为主的、防备的心态来揣测我们了。好吗?我们是一个团队。”
沈辙抬起头,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激动和怀疑。他逐一看向顾澄、陆逍、叶笺、许釉、林羡……目光认真而诚恳。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异常清晰和郑重的语气说道:
“对不起。真的,我再次向大家道歉。这次是真心实意的。”他微微欠了欠身,“我不应该只听到了一个话头,没有了解清楚全部事实和大家的真实想法,就妄下结论,用那么重的词语来指责大家。”他的认错态度无比端正。
“其实,”他的语气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分享内心真实想法的坦诚,“我和大家一样,也是将文学社看得很重、很重。这份看重,绝不会比在座的任何一位少。”他的目光里闪烁着真挚的光芒,“而对于社长,我相信,他的心情,也是一样的。”
他看到有人似乎想反驳,抬手做了个“请听我说完”的手势。“大家可能会觉得,我有时候会显得过分地、甚至有些盲目地去相信社长,毫无保留、毫无怀疑地去支持他的每一个决定。”他承认了别人对他的看法,“其实,这里的各位,我想……我可能是平时私下里接触社长最多、交流最深的一个。社长他会经常找我,不仅仅是交代任务,更多的是了解社团内部成员的状态,询问大家对某些事情的看法,了解那些看似琐碎、却可能反映问题的细节。”
他试图让大家理解夏语的另一面:“所以,并非社长不关心、不了解社团的现状。恰恰相反,他一直在用他的方式,默默地关注着社团的方方面面。只是他的这种方式,可能不像我们期望的那样……频繁地出现在社办,或者事无巨细地向大家汇报。”他顿了顿,提到了现实的压力,“你们也都知道,他除了是文学社的社长,还是团委的副书记。那个位置需要协调、处理的事务非常多,需要考虑的层面也更广。所以,他的时间和精力,确实是需要分流的。”
就在沈辙试图继续解释,希望让大家更能体谅夏语时,编辑部部长叶笺突然开口打断了他。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也带着一种务实的尖锐:
“不好意思,沈辙。我想我不能再听你继续说这些……理由了。”她扶了扶眼镜,目光直视沈辙,“你说的这些,关于社长很忙,关于他身兼数职,我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也并非不能理解。”
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质问的意味:“但是,这也不是我们,或者学校,逼着他必须同时兼任这两个重要职务的啊!”她的话语,瞬间引起了在场其他人的共鸣。
“是啊!”
“如果真的忙不过来,那是不是可以考虑,将一部分责任和职务放一放呢?”
“就是啊,那就不要做那个团委副书记了嘛!”
“对啊,如果专心做文学社社长,不就可以把更多时间和精力放在文学社的事情上了吗?”
“嗯,我觉得叶笺说的有道理……”
几声附和接连响起,显然,叶笺的话说出了很多人心中盘旋已久的想法——既然无法兼顾,为何不做出取舍?
沈辙看着众人再次被点燃的情绪,看着他们脸上那种“理应如此”的表情,他脸上的苦涩笑容更深了。他摇了摇头,那动作里充满了“你们根本不了解内情”的无奈。
“你们以为……”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是社长自己愿意去揽那么多活吗?是社长自己渴望同时担任那么多职务,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吗?”
“难道不是吗?”叶笺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道,带着理直气壮的疑惑。在她看来,有能力者多劳,但若无法兼顾,选择放下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不是这样子的。完全不是。”沈辙的声音异常肯定,他环视众人,决定说出一些他原本并不打算公开谈论的内幕。
“之前,为了多媒体教室使用权迟迟没有推进的事情,我私下里去找过杨霄雨老师,想请指导老师帮忙协调或者问问情况。”他的目光变得深远,仿佛回到了那次谈话的场景,“杨老师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提醒了我一些……关于社长当上这个团委副书记的背后原因。”
他停顿了一下,确保所有人都听着:“杨老师说,社长当上这个副书记,某种程度上,是‘逼不得已’,是学校层面的一次……试验。”
“试验?”顾澄皱起了眉头,这个词让她感到了事情的不简单。
“是的,试验。”沈辙点头,“学校有意向,想要将原本相对松散的学生社团,进行更统一、更规范的管理。而文学社,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存在感一直不高,经费申请也经常被卡,就是因为学校觉得文学社‘可有可无’,产出不多,影响力有限。”
他揭露了一个残酷的现实:“所以,才会出现让社长同时兼任文学社社长和团委副书记这种情况。这并非因为他贪图权力或者名声,而是……这是当时社长,在李明山副校长面前,立下‘军令状’,由杨霄雨老师全力担保,承诺在保证个人成绩不下滑、甚至要有所提升的前提下,才被允许同时兼顾两个位置的!”他的语气激动起来,“只有这样,文学社才能凭借社长在团委层面的身份和影响力,在学校这么多社团的激烈竞争中,为文学社争取到更多的关注、更多的资源和更大的话语权!”
他看向众人,目光灼灼:“你们想想,往年的元旦晚会,陈婷社长那一届,我们文学社参与过会场秩序维持这类工作吗?几乎没有!为什么?因为那是学生会主导的,是‘吃力不讨好’的琐碎工作。但为什么今年,社长要在学生会面前,据理力争,甚至不惜发生争执,也要把这个任务揽过来?”
他自问自答,声音铿锵:“因为我们要通过实际行动,赢得学校的信任!要让学校看到,文学社不仅仅是一群只会读书写字的书生,我们也有组织能力,有责任心,能够承担起校园公共事务!只有这样,学校才会在分配资源、审批经费的时候,更多地考虑到我们文学社!如果学校都觉得文学社无足轻重,你们觉得,还会有多少资源倾斜过来?我们出书刊的经费从哪里来?我们举办活动的场地谁来批?”
沈辙的话语,像一记记重锤,毫不留情地锤击在每个人的心上。顾澄脸上的淡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深思;叶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陆逍收起了玩笑的表情,眉头紧锁;许釉和林羡也面面相觑,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恍然和……愧疚。
他们只看到了夏语表面的“疏于管理”,却从未想过,他可能在另一个他们看不见的战场上,为了文学社的生存和发展,进行着怎样的努力和博弈。
沈辙看着众人脸上变幻的神色,继续说道,语气沉重而真挚:“你们都不知道这背后的原因和博弈,你们只是看到了社长提出的一些——比如争取多媒体教室、积极参与晚会工作——这些看起来似乎不那么‘文学’,甚至有些偏离文学社传统作风的想法和做法,然后就总觉得他心思不在文学社上,对他产生怀疑。”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一字一句地说道:“其实,我想说,你们都错了。社长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在乎文学社的未来。他只是选择了用一种更艰难、更不为人理解的方式,在默默地为我们这个集体,铺设一条更宽阔、更稳固的道路。”
最后的话语落下,办公室里陷入了更长久的、更深刻的沉默。只有沈辙略带急促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愈发清晰的、呼啸而过的风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叶笺低着头,手指紧紧绞在一起,脸上火辣辣的,她讪讪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可……可社长他不说,我们……我们又怎么会知道这些啊……”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懊恼和无力。
沈辙看着她,最终只是轻轻地、带着无尽疲惫地,白了她一眼。
“难道社长做的每一件为了社团的事情,”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都要事无巨细地跟你们汇报,然后像邀功请赏一样,告诉你们他付出了多少,让你们觉得,所有困难都是他一个人在扛,而你们什么都没做吗?”他摇了摇头,语气无比肯定,
“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保证。”
这最后三个字,如同最终的定音之锤,敲碎了所有残存的质疑和不解。沈辙的话语,像一阵强烈的风,吹散了弥漫在文学社上空的迷雾,却也带来了更为沉重的、关于责任、付出与理解的思考。所有人都深深地低下了头,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颠覆了他们之前所有认知的真相。窗外的暮色,终于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办公室内,陷入了一片完整的黑暗。只有远处教学楼陆续亮起的灯火,如同微弱的星子,提示着另一个空间的热闹与喧嚣。而文学社办公室内的寂静,与这片黑暗融为一体,等待着破晓,也等待着那个能够带领他们走出困境的社长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