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十日,便是九月初。因今年入秋早,暑气褪得格外快,连日来天朗气清,竟比往年凉爽了许多;加之南方数省突发水患,奏折如雪片般递往圆明园,皇上瞧着公务堆积如山,便下了旨,比往年提前一个月回紫禁城。
这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通州运河上便传来了龙舟的号角声。明黄色的龙舟破开晨雾,缓缓向紫禁城方向驶去——船身雕梁画栋,龙旗在微凉的秋风里猎猎作响,船身宽大平稳,专为有孕妃嫔设的软轿早候在岸边。安陵容与柔贵人皆着素色绣暗纹的常服,由宫女小心翼翼地扶着上了船,分坐于龙舟中舱两侧的软榻上。
安陵容已有三个月身孕,胎气刚稳,晨起时还泛了阵恶心,此刻靠在铺着厚厚锦垫的榻上,一旁的柔贵人刚满两个月身孕,体质本就弱些,近来更是嗜睡,此刻半卧在榻上,身上盖着薄如蝉翼的素色软缎被,发髻松松挽着,眉眼间带着几分倦意。
宜修则临窗而立,目光落在舱外——水波粼粼的长河之上,远处的紫禁城轮廓正随着龙舟的前行渐渐清晰,她望着那熟悉的轮廓,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极淡,并未到达眼底。
龙舟在长河上缓缓驶着,不多时便抵了紫禁城的码头。待皇上先行下船,宜修才在宫女的搀扶下登岸,乘轿回了景仁宫。一进正殿,她便褪去肩头的披风,径直走到窗边的紫檀木椅上坐下,指尖揉了揉眉心——舟行虽稳,却也耗了半日精神。
“启祥宫那头,近来可有什么动静?”宜修端过宫女递来的温茶,呷了一口,声音平淡。
“回娘娘,”剪秋垂首回话,语气恭谨,“自从齐衡大人被贬斥外放后,启祥宫便一直安安静静的,吉祥也一直在宫内,没再出去过了。”
宜修闻言,放下茶盏,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轻蔑笑意,眼底却没半分暖意:“倒是消息灵通,知道齐衡倒了,便藏得这般严实。”她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了敲,“你去启祥宫传句话,就说本宫明日上午得空,有要事与端妃商议,让她过来景仁宫一趟。”
“是,奴婢这就去。”剪秋躬身应下,不敢多问,转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忙着差人往启祥宫传话。殿内只剩宜修一人,她望着窗外庭院里渐黄的梧桐叶,眼底掠过一丝冷光——齐衡倒了,端妃没了外廷的助力,倒要看看,这次她还能如何应对。
暮色渐沉,景仁宫的窗棂上拢了层淡淡的灰影,殿内已掌上了烛火,跳动的烛光照得宜修指间的茶盏泛着暖光。这时,白日里去启祥宫传话的小宫女轻步进来,屈膝行礼,声音怯生生的:“回皇后娘娘,启祥宫的吉祥姑姑回话,说端妃娘娘近日身子违和,偶感风寒,精神不济,明日怕是不能遵旨来景仁宫了。”
宜修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抬眸看向小宫女,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淡淡一句:“是吗?”
小宫女头垂得更低,指尖攥着衣角,小声应道:“是……是吉祥姑姑亲口说的,还说让奴婢代为向娘娘请罪,等娘娘身子好些了,再亲自来景仁宫给您请安赔罪。”
“知道了,下去吧。”宜修摆摆手,目光重新落回杯中浮沉的茶叶,语气平静无波。小宫女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殿内只剩烛火噼啪的轻响。
一旁侍立的剪秋见宫女退下,才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几分了然:“娘娘,端妃这分明是在躲着您!齐衡刚倒,您一找她,她便说身子不好,哪有这么巧的事?”
宜修闻言,缓缓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宜修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躲?她以为躲着,这账就能一笔勾销了?”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她忽然抬眸,“既然端妃‘病重’,不便挪动,那本宫明日便亲自去启祥宫走一趟——嫔妃的身子不适,做皇后的,哪有不亲自去看望的道理?”
剪秋闻言,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明了,“娘娘说的是,是奴婢考虑不周了。”
宜修缓缓起身往内殿走,随即吩咐道:“明日备些滋补的补品——就取本宫宫里那盒长白山的老山参,咱们好好去‘看看’端妃妹妹。”
“奴婢明白。”剪秋躬身应下。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景仁宫便已收拾妥当。宜修由剪秋扶着,身后跟着两名捧着锦盒的小太监,浩浩荡荡往启祥宫去。
启祥宫的宫门紧闭着,门前静悄悄的,连个洒扫的宫人都少见。小太监上前,屈指在朱红宫门上轻轻叩了三下,“咚、咚、咚”的声响在清晨的宫道里格外清晰。
片刻后,宫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吉祥探出头来,刚要问话,抬眼便见宜修一身正装立在门前,凤目微垂,她心里猛地一颤,连忙推开门跪伏在地,声音都有些发颤:“奴婢吉祥,参见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宜修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本宫昨日听说端妃妹妹身子不适,偶感风寒,今日特意抽了空,带着些补品过来看看她。”
吉祥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砖,心里慌得厉害,忙抬头勉强笑道:“多谢皇后娘娘体恤!只是……只是我家主子这几日风寒来得重,怕过了病气给娘娘,实在不敢劳动娘娘驾临,还请娘娘回吧,等我家主子康复了,奴婢一定让她亲自去景仁宫谢恩……”
“无妨。”宜修打断她的话,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暖意,“端妃病重,本宫身为中宫皇后,上奉君命,下抚妃嫔,岂有因怕过病气,就不来探望的道理?”说罢,宜修抬脚便要往宫里走。
“娘娘!”吉祥心头一紧,忙膝行两步,伸手想拦在门前,却又不敢真的碰及宜修的衣摆,只急得声音发颤,“端妃娘娘她……她还没起呢,宫里乱得很,实在不便接待娘娘……”
“放肆!”一旁的剪秋厉声开口,眼底满是厉色,“一个奴才,也敢拦着皇后娘娘的去路?你可知道,忤逆中宫,是何等罪名?”
话音未落,宜修身后的两名小太监已上前一步,不等吉祥反应,便一左一右架住吉祥的胳膊,轻轻一扯,便将她拉到了一旁。吉祥猝不及防,被拉得一个趔趄,再抬头时,只见宜修已迈着平稳的步子,径直走进了启祥宫的院门。
吉祥看着宜修坚决的背影,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双腿一软,“瘫”地坐在了冰凉的青砖上,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眼底满是绝望——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