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州牧府的正厅,弥漫着一种与宛城军府截然不同的气息。这里雕梁画栋,熏香袅袅,透着累世公卿积淀下的雍容华贵,然而此刻,这份华贵之下,却涌动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压抑。刘表高踞主位,年近六旬的他,须发已然斑白,清癯的面容上刻满了深深的忧虑与挥之不去的疲惫,仿佛整个荆州的重量都压在了他日渐佝偻的肩头。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来自江夏的紧急军报,细密的绢布在他指间微微颤动,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
下方,荆州的核心砥柱——谋臣蒯良、蒯越兄弟,武将蔡瑁、张允等人分列左右,人人面色凝重,屏息凝神,等待着风暴的降临。
“诸君,”刘表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和疲惫,他将那份沉重的绢布缓缓置于案上,仿佛放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江夏最新军报。孙策水师攻势日益凶猛,前日其陆营遭敌奇袭,粮草损毁严重。然,更雪上加霜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乃我水军骁将甘宁,甘兴霸,昨夜携其麾下锦帆部众三百余人,窃取五艘艨艟快船,叛逃无踪,去向不明!”
“甘宁叛逃?!”蔡瑁率先失声,语气中混杂着惊愕与一丝属于世家大族固有的、对出身卑微者的倨傲与不屑,“此獠本是巴郡水寇出身,野性难驯,目无法纪!黄祖都督就是太过宽仁,早该对其严加管束,乃至收缴其兵权!如今临阵脱逃,实乃自寻死路,罪无可赦!”他言辞激烈,巧妙地将主要责任引向了甘宁的“贼性”和黄祖的“失察”,试图撇清自己作为水军重要人物可能承担的干系。
一直静听的蒯良却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看得更深更远,声音沉稳地补充道:“主公,甘宁此人,勇悍过人,尤擅水战,其叛逃本身已是一大损失。关键在于其去向!若其怀恨投奔孙策,则我江夏水寨之虚实、布防之细节,乃至水道暗礁、兵力调配,恐将尽数为敌所悉!届时江夏危若累卵!即便其投往他处,亦恐生不可测之变数。此事对我军心士气之打击,尤为深重,恐动摇坚守之根基。”
刘表浑浊的目光掠过众人,最后定格在一直沉吟未语的蒯越身上:“异度,局势至此,你有何见解?”
蒯越闻言,拱手出列,神色凝重,条理清晰地分析道:“主公,局势虽危,然并非无计可施。当务之急,需从三处着手,稳住阵脚。”
“其一,首在稳定江夏军心,坚定黄祖守志。”蒯越伸出第一根手指,“甘宁叛逃,黄祖必感颜面扫地,惶恐不安,其麾下将士亦难免人心浮动。应立即派遣德高望重之使者,携丰厚犒赏,星夜兼程赶赴江夏。当众宣示主公旨意:甘宁叛逃,罪在一人,与江夏其余将士无干!主公对黄都督信任不减,倚重如昔,望其摒弃杂念,督率三军,戮力同心,坚守疆土,以待援军。同时,可从襄阳府库再紧急调拨一批箭矢、硬弩及部分粮草,随犒赏一同运往江夏,以解其燃眉之急,亦显主公支持之决心。” 此举意在安抚,是稳住前线这面最重要盾牌的关键。
刘表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赞许:“子柔(蒯良)稳重,此事非你莫属。便由你持我节杖,亲自前往江夏一行。”
蒯良立即起身,肃然领命:“良,领命!必竭尽全力,安抚军心,助黄都督稳定局势。”
蒯越继续道,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内部需行整肃,加强戒备,以防微杜渐。甘宁能如此轻易携众、携船脱逃,绝非偶然。此暴露出我江夏乃至荆州水军内部,要么管理存有巨大疏漏,要么便是人心不稳,潜伏隐患。应即刻以整顿军纪为名,密令各军,尤其是水军各部主官,暗中排查麾下,对那些素有怨言、行事乖张,或曾与甘宁过往甚密、受其影响者,加以密切留意,必要时可调离关键岗位,防患于未然。但切记,”他语气加重,“动作务必隐秘、精准,切不可大张旗鼓,滥施株连,否则恐致人人自危,反逼出更大的祸乱!” 这是对内必要的敲打与清洗,旨在扼杀可能蔓延的叛离之火。
蔡瑁听到此处,脸色不禁有些难看。荆州水军体系与他蔡氏关系匪浅,此事他难辞其咎,立刻起身表态:“主公放心!末将回去后,立刻严令各部整饬,绝不容许再有此等事情发生!”
“其三,”蒯越语气稍缓,但内容却愈发切中要害,他伸出第三根手指,“在于全局战略之审视与调整。甘宁叛逃,无论其最终投往何处,都已向天下昭示,我荆州并非铁板一块,内部隐患已然浮出水面。而外部,孙策挟新胜之威,攻势如潮,江夏独力支撑,压力已达极限。在此内外交困之际,北面南阳那位新邻居——吕布的态度,便显得至关重要,甚至可左右全局。”
他目光转向刘表,言辞恳切:“主公,去岁我荆州已失南阳,若江夏防线再被孙策突破,则我荆州北有吕布虎视,东有孙策鲸吞,将陷入两面受敌之绝境,届时局势危如累卵,恐有倾覆之祸!反观吕布,新得南阳,百废待兴,正需时间稳固根基,消化所得。其与北方曹操、袁绍之关系亦是错综复杂,未必愿意立刻与我荆州全面开衅。在下以为,当再遣能言善辩、熟知利害之士,携足以动其心之重礼,前往宛城,面见吕布。此行不必奢求其出兵助我,那无异于与虎谋皮。只需向其重申我荆州愿与吕将军永结盟好之意,确保其在我与孙策于江夏生死相搏之际,不会趁我后方空虚,南下攻我襄樊核心之地,便是大功一件!甚至……”蒯越略微停顿,声音压得更低,“……或可在荆北某些无关大局的利益上,对其稍作默许或让步,以此作为换取其按兵不动的筹码。此乃弃车保帅,舍小利而存大局之策。”
这一番分析,将联吕或至少稳吕,抗孙的策略阐述得清晰透彻。这是典型的战略妥协,稳住一个潜在的、可能更危险的敌人,以便集中所有残存的力量,去应对眼前最凶猛、最直接的威胁。
刘表静静地听着,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显露出内心的激烈挣扎。他本性不喜冒险,崇尚安稳,最擅守成。蒯越提出的策略,虽然有些憋屈,要向那个凭借武力从他手中夺走南阳的吕布示好、让步,这无疑有损他荆州之主的颜面。但环顾四周,内忧外患,这确实是当前局面下,最能保全荆州核心利益、最为现实可行的方案。
良久的沉默之后,刘表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长长地、带着一丝颓然吐出一口浊气,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就……依异度之策行事。子柔即刻准备,前往江夏安抚黄祖及将士;德珪(蔡瑁)回去后,务必妥善整饬水军,稳定内部;至于北面宛城……”他沉吟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选派精明强干、熟知进退的使者,携带……库中那对先帝所赐的白玉螭纹璧,外加今年益州新贡的上等蜀锦一百五十匹,前往宛城,拜会吕布。务必向其转达我荆州愿与吕将军摒弃前嫌,永结盟好,共御外侮之至诚。并可委婉告知,江夏之事,乃我荆州内部事务,不敢劳动吕将军费心挂怀。”
他强调“内部事务”,便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换条件:我默认你对南阳的占据,并在一定程度上容忍你在荆北的活动,但你吕布也必须承诺,在我与孙策决战之时,保持中立,不得南下袭扰我的根本之地——襄樊。
命令既下,整个襄阳州牧府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开始紧张而有序地运转起来。使者带着价值连城的礼物和沉重的使命北上宛城;蒯良带着犒赏物资与安抚军心的重任东赴烽火连天的江夏;蔡瑁则带着一丝恼怒与紧迫感,返回水军大营,开始不动声色却又雷厉风行地内部整顿。
众人散去后,刘表独自一人坐在骤然空荡下来的宽阔大厅里,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长窗,在他身前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他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春光中绽放新绿的古树,眼中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重。甘宁的叛逃,就像一根淬毒的银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多年来竭力维持的、荆州一片升平、固若金汤的表象。他深深地感到一种力不从心的疲惫与无奈,外有猛虎环伺,步步紧逼;内有疥癣之疾,暗流涌动。这看似稳如泰山的荆襄之主位子,如今坐起来,竟是如此的如坐针毡,如履薄冰。此刻,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北方的使者能够成功稳住吕布,让他能获得宝贵的喘息之机,集中荆州最后的力量,去抵挡住江东那头羽翼渐丰、獠牙日益锋利的年轻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