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县地处南阳盆地南部边缘,北望吕布控制的宛城,东临曹操势力范围的弋阳郡,南接襄阳,算得上是荆北的一处冲要。然而,此刻驻扎在邓县外围的军营,却显得格外破败潦倒。
营寨的栅栏是新砍的木头,带着湿气,歪歪斜斜地立着,几处望楼也只是简陋的架子。时值初春,寒意未退,不少士兵还穿着单薄的秋衣,蜷缩在漏风的营帐里,靠着微弱的篝火取暖。面黄肌瘦是普遍的模样,眼神里除了疲惫,便是对未来的茫然。
刘备缓步行走在营地的泥泞小路上,玄色的衣袍下摆沾满了泥点。他身后跟着关羽和张飞。关羽面色沉静,丹凤眼微眯,扫视着周遭的一切,那是一种压抑着的、对现状的不满和对士卒的怜悯。张飞则不同,虬髯根根戟张,铜铃般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呼吸粗重,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大哥!”张飞终于忍不住,低吼道,“这刘景升打的什么主意!就给这么个破地方,这点粮草,连塞牙缝都不够!还有这些兵甲,都是些该扔进熔炉的破烂!俺老张在徐州时…”
“三弟!”刘备停下脚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他转过身,看着张飞,眼神平静,“慎言。景升公能在我等穷途末路之时,予此安身立命之所,已是雪中送炭之恩。客居于此,岂能妄议主家?”
他走到一个胳膊受伤,只用破布草草包扎的年轻士卒面前,蹲下身。那士卒挣扎着想站起来,被刘备轻轻按住。“莫动。”刘备说着,竟亲手解开那脏污的布条,查看伤口。伤口有些溃烂,散发着不好的气味。刘备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舒展开,对身旁的亲卫吩咐:“去我帐中,取些伤药和干净麻布来。”
那年轻士卒愣住了,看着刘备亲自为他清理伤口,敷上虽然不多但显然很珍贵的药粉,再用干净的麻布重新仔细包扎好,眼眶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好好养伤。”刘备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活下去,才有将来。”
他站起身,继续巡视。关羽在一旁默默看着,眼神复杂,低声道:“大哥,如此虽能收拢军心,然杯水车薪,终非长久之计。刘荆州看似仁义,实则…”
刘备目光投向南方襄阳的方向,声音更低了,几乎消散在风里:“云长,我知。寄人篱下,如履薄冰。景升公非是庸主,岂能不知我等?他予我邓县、山都,非是养虎,而是要我等做这北面的看门之犬,替他抵挡曹孟德与吕奉先的兵锋。”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决绝:“然,即便是看门犬,也需有锋利的牙齿,才能咬伤来犯之敌。我等…不能永远如此。”
当天夜里,刘备的中军大帐(不过是一顶稍大些、不那么漏风的帐篷)内,油灯如豆。刘备、关羽、张飞、简雍、孙乾几人围坐。
“宪和(简雍),公佑(孙乾)。”刘备看向两位文士,“明日,你二人各带三五机灵之人,扮作行商,分头行动。宪和往南,去荆南零陵、桂阳一带,那边山峦叠嶂,多有躲避战乱的流民,设法招募些青壮,记住,要隐秘,莫要惊动襄阳方面。公佑往东,去江夏方向,那边新经战火,溃兵、流民亦多,看看能否收拢一些,顺便…打探一下江东孙策的动向。”
简雍和孙乾肃然领命:“明白。”
张飞急道:“大哥,为何不直接招兵?这偷偷摸摸的,何时才能壮大?”
关羽替刘备解释道:“三弟,刘表岂会坐视我等在其境内大肆征兵?此乃暗中积蓄之力,待时而动。”
刘备点头,补充道:“此外,多与本地乡绅、游侠儿接触,不必急于招揽,先结个善缘。我等初来乍到,需有立足之基。”
几乎在同一时刻,江夏郡的安陆城内,气氛同样凝重。
文聘站在残破的城墙上,望着城外正在重新修筑的水寨。江面上,一些受损的战船被拖到岸边,工匠们正在抓紧修补。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那是之前江夏水寨被周瑜火攻留下的痕迹。
“文将军,如此大规模改建水寨,调整防务,是否太过谨慎了?”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明显的不满。正是败退至此的原江夏太守黄祖。他脸色灰败,眼神深处藏着屈辱和怨怼。夏口之败,损兵折将,丢城失地,让他威望大损,如今在文聘这个“援军主将”面前,更是矮了一头。
文聘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江面上。“黄将军,江东水师新胜,锐气正盛。周瑜用兵诡谲,不可不防。安陆若再失,襄阳门户洞开。谨慎些,总好过重蹈覆辙。”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黄祖脸色更加难看,哼了一声:“若非甘宁那背主之徒临阵投敌,乱我军心,周瑜小儿安能得逞!”他将失败的主要原因归咎于甘宁的叛逃。
文聘这才转过身,看着黄祖,语气依旧平淡:“甘宁之事,自有公论。然眼下当务之急,是稳固防线。我已请示主公,将江夏残存水军与你我带来的部分荆州水师打散混编,由我部将统一操练指挥。至于陆上防务,也需重新部署,多设烽燧斥候,沿江布防。没有我的将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战。”
这是直接剥夺了黄祖的兵权。黄祖胸口剧烈起伏,想要反驳,但看到文聘那冷峻的面容,以及他身边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青衫文士——蒯越(刘表派来辅佐文聘的谋士),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拂袖而去。
看着黄祖离去的背影,蒯越才缓缓开口:“文将军,黄祖在江夏经营多年,旧部甚多,如此急切收其兵权,恐生内变。”
文聘目光锐利:“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因内部掣肘而致防线有失,你我都担待不起。蒯先生,安抚黄祖旧部,分化拉拢之事,就拜托你了。务必在孙策下次来袭之前,将安陆打造成铁桶一般。”
蒯越点点头:“在下明白。对江东,当以守为主,挫其锐气,待其师老兵疲,或北面、西面有变,再图反击。”
而在南方的襄阳州牧府内,烛火通明。
刘表坐在主位,听着蒯良汇报各方情况。
“…吕布已基本掌控南阳,其麾下蔡琰正在推行所谓‘新政’,打压豪强,编户齐民,动作不小。曹操方面,黑山张燕虽重创了刘备,但刘备残部已至邓县,曹操似乎暂时无意南下。江东孙策,夺取夏口后,暂无新的军事行动,似在休整消化。”
刘表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忧虑。“北有吕布,东有孙策,皆虎狼之辈。刘备…安置在邓县,妥否?”
蒯良沉吟片刻,道:“主公,刘备,世之枭雄也。关羽、张飞皆万人敌。将其置于北境,确如豢养猛虎于柙中,可暂御外侮。然,猛虎终究是猛虎,若其羽翼渐丰,或与外敌勾结,则反噬必烈。”
“依你之见?”
“可酌情拨付些许陈旧军械、有限粮草,使其有能力抵御小股曹军或吕布游骑,维持北境防线,却又无力坐大,难以威胁襄阳。同时,”蒯良声音压低,“须严密监视其一举一动,其若与曹操、吕布,乃至江东孙策有任何暗中往来,速报主公,届时…或可借刀杀人,亦可提前除之。”
刘表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就依子柔(蒯良)之言吧。告诉文聘,北面之事,他多费心。另外,江东那边,也不能让孙策太过安稳…”
他的目光投向东方,那里是广袤的扬州,孙策的地盘。不能明着开战,但给对方找些麻烦的手段,他刘表还是有的。
邓县军营,刘备的帐篷里。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简雍和孙乾已经领命离去,关羽张飞也各自回帐休息。
刘备独自一人,面前摊开一幅简陋得多的荆州地图。他的手指缓缓划过代表邓县、山都的那个小点,这里太小,太贫瘠,四面受敌。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北面的吕布或者东面的曹操,而是继续向南,越过襄阳,投向了那片被标注为“荆南四郡”的广阔区域——武陵、长沙、桂阳、零陵。
那里,山高皇帝远,刘表的控制力相对薄弱,而且…据说并不太平。
他的手指,最终轻轻点在了“荆南”二字之上,眼神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火光,悄然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