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司空府邸。
暮春的风本该温煦,吹过庭院初绽的芍药,却带不起半分暖意,反倒被书房内浓重的药味吞噬殆尽。郭嘉裹着一件厚实的玄色裘衣,斜倚在坐榻上,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惨白,时不时弓起脊背,发出压抑的低咳,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耗去他不少气力。然而,当他抬起眼,那眸子却亮得惊人,锐利如冰,紧紧盯着面前铺开的巨大山川舆图,仿佛饥饿的孤狼在审视自己的猎场。
曹操坐在主位,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一声声敲击着硬木案几,发出规律而沉闷的“笃笃”声,像是在计算着所剩无几的时间。他的眉头锁成一个川字,目光沉凝,在舆图上代表吕布那连成一片的并、司、豫,代表袁绍广袤的河北,以及自己缩于兖、豫、徐州的狭长地带间,来回逡巡。厅内烛火摇曳,映得三人身影晃动,除了他与郭嘉,便只有侍立在阴影角落、如同铁塔般沉默的许褚。
“咳咳…”郭嘉又一阵急咳,用雪白的绢帕用力掩住嘴,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声音带着病态的沙哑,却字字清晰,敲在曹操心上:“主公,北疆尘埃暂定。田豫、赵云,一柔一刚,已基本肃清边患,榷场亦开。吕布的北顾之忧,解了。”
曹操敲击桌案的手指蓦然停住,抬起眼,锐利的目光如电射向郭嘉:“奉孝之意是…”
“吕布,非池中之物,其志岂在偏安?”郭嘉的手指虚虚点向舆图,从并州滑到司隶,再落到南阳,“并州已吞,南阳已下,司隶在握。此人用兵,看似行险,实则每每卡在关键时节。如今北疆安稳,他腾出手来,下一个,会咬向谁?”他的指尖如同毒蛇的信子,先重重落在冀州、青州,然后,缓缓移向曹操腹地的兖州、豫州。
答案,呼之欲出。要么是刚经历黑风峪小挫、内部纷争不断的袁绍,要么就是去年经历濮阳苦战、伤及元气的他自己。
“我军去岁血战,元气至今未复。袁本初虽失并州,损兵折将,然河北根基雄厚,地广人稠,体量仍十倍于我。”曹操沉声道,每个字都透着千斤重量,“若吕布择一而攻,无论选谁,另一方皆可隔岸观火,坐收渔利。但若…”他眼中寒光乍现,语气陡转,“若他稳住一方,倾尽全力猛攻另一方,则被攻者,危如累卵!”
“主公英明,所见正是关键。”郭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近乎残酷的弧度,“故而,嘉以为,绝不可坐视吕布从容布局,择肥而噬。更不能让他与任何一方,达成哪怕暂时的默契。我等必须主动出手,将这看似清晰的局面彻底搅浑,将祸水…引向他处!”
“计将安出?”曹操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郭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痒意,撑起虚弱的身子,凑近舆图,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蛊惑灵魂的力量:“嘉有三策,可破此局,供主公斟酌。”
“其一,上策,名曰‘驱虎吞狼’。”郭嘉的手指落在袁绍的邺城方向,“遣一心腹智士,携重礼密见袁绍。见面只需陈说一事:吕布,世之豺虎,野心勃勃。今并州已吞,南阳已占,其势已成燎原。下一步,是北上吞并河北,还是东进横扫中原?其麾下贾诩善谋,张辽、高顺能战,皆万人敌。今北疆已定,其兵锋之利,必指向河北或中原其一。我曹孟德,深知唇亡齿寒之理,愿与袁将军暂息干戈,甚至…可勒紧裤带,提供部分粮草军械,助将军西击吕布,永绝后患!待将军与吕布拼得两败俱伤之际,我再…”郭嘉没有说下去,只是抬手,做了一个轻轻攫取的手势,无声却狠厉。
曹操眼中精光暴涨:“此乃阳谋!驱袁绍这头猛虎,去吞吕布那头恶狼!亦是借袁绍之刀,杀我之敌!只是,袁本初多疑寡断,岂会轻易为我所驱?”
“正因其多疑,此计方有可乘之机。”郭嘉分析道,眼神冷静如冰,“袁绍新失并州,如断一臂,其心中最大之患,已是吕布无疑。我等主动示弱,表示愿摒弃前嫌,先共抗强吕,正中其下怀,可极大缓解他对主公的忌惮。至于他信不信…”郭嘉轻咳一声,带着一丝嘲弄,“他不必全信。只要这番话,能将他心中对吕布的恐惧放大几分,只要他麾下如审配、逢纪等与吕布有旧怨的主战派再极力怂恿,他出兵的可能性便会大增。哪怕他只是陈兵边境,做出攻击姿态,能牵制吕布三成兵力,于我而言,便是战略上的巨大胜利!”
“中策呢?”曹操追问,显然已被此计吸引。
“若袁绍固执,或看穿我等意图,不肯攻吕。那我等便反其道而行之,行险一搏。”郭嘉的手指猛地转向吕布的地盘,“密联吕布,许以重利,约定共分袁绍之地!吕布枭雄,岂甘久居人下?河北膏腴之地,他岂能不心动?届时,袁绍首尾难顾,我军或可趁势取青州,或可在其二人厮杀至筋疲力尽时,坐收渔翁之利。”
曹操缓缓摇头,目光深沉:“此策如走钢丝。吕布性如豺狼,反复无常,与之谋皮,稍有不慎便遭反噬。且若消息泄露,袁绍必与我等不死不休,届时四面楚歌,危矣。”
“故而此为中策,不得已而为之。”郭嘉点头,气息又有些不稳,“至于下策,便是静观其变,固守待机。但此策最险,等同于将生死交由天意,将主动权拱手让人。若袁吕二人突然媾和,或吕布以雷霆之势速胜一方,吸纳其力,则我…覆灭在即。”
书房内陷入死寂,只有郭嘉压抑的咳嗽声、曹操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
良久,曹操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笔砚跳动,决然道:“行上策!袁本初外宽内忌,优柔寡断,对吕布恨意已深。审配、逢纪等人亦视吕布为眼中钉,肉中刺。此‘驱虎吞狼’之策,至少有七成把握可成!即便不能使其倾力来攻,也必能在他心中埋下更深的猜疑种子,延缓其恢复元气,为我争取宝贵时间!”
“主公英明决断。”郭嘉松了口气,脱力般靠回榻上,脸上因方才的激动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执行此策,使者至关重要。需胆大心细,能言善辩,更需临机应变,且对主公绝对忠诚,不至被袁绍威逼利诱所动。”
曹操目光扫过角落的许褚,许褚感应到目光,微微抬头,眼神忠诚而坚定,但曹操随即摇头,许褚勇冠三军,却非辩士之才。他沉吟片刻,眼中有了人选:“程仲德(程昱)老成持重,智计深沉,且能言善道,性情刚毅,可当此任!”
“程公确是不二人选。”郭嘉赞同,“可令其携带主公亲笔信,信中言辞务必恳切,凸显危机与‘诚意’。同时,押送一批精良军粮作为‘诚意’,数量不需多,但需精,要让袁绍看到我方的‘窘迫’与‘真诚’,相信我们是真的无力独抗吕布,才出此下策。”
“好!便如此安排!”曹操当即扬声下令,“传程昱!”
不多时,程昱奉召而来。他年岁已长,鬓角斑白,但步履沉稳,眼神锐利。听完曹操的吩咐与郭嘉的详细剖析后,他花白的眉毛微微耸动,眼中闪过洞悉一切的睿智光芒。他并未多问细节,只是整了整衣冠,肃然躬身,声音铿锵:“昱,领命。必不负主公与奉孝所托。”
“仲德此行,关乎我军存亡兴衰,身系万千将士性命,务必小心谨慎。”曹操走到程昱面前,亲手替他理了理衣襟,郑重叮嘱,“见袁绍时,姿态可放低些,多强调吕布之威胁,少提我方条件。一切,以说动袁绍出兵为先。”
“昱明白。”程昱点头,脸上满是沉稳与自信,“袁本初好谋无断,色厉内荏。其势虽大,其心已怯。只需言语如刀,专戳其痛处,放大其恐惧,此事便有八成把握。昱即刻回去准备,明日拂晓便启程前往邺城。”
程昱退下后,书房内又只剩下曹操与郭嘉二人。
曹操重新站到舆图前,看着那代表广袤河北的区域,又看了看吕布那连成一片、颇具威胁的势力范围,最终目光落回自己控制的、显得些许局促的兖豫之地,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奉孝,此计若成,天下这盘棋,便要重新布局了。”
郭嘉闭目养神,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却异常坚定,如同淬火的钢铁:“乱世求生,如同与虎狼对弈,不能总等对方先落子。该冒险时,纵是刀山火海,也须踏前一步。吕布…他不会给我们太多喘息的时间了。”
夜色深沉,许昌城门在吱呀声中开启一道缝隙,一辆看似普通、实则内藏玄机的马车,在数十名精锐便装卫士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驶出,融入浓稠的黑暗,向着北方,袁绍的统治中心——邺城,疾驰而去。车中的程昱,正襟危坐,眼眸微闭,心中却在反复推敲、演绎着面见袁绍时,每一个可能的说辞、每一种的应对。这一行,赌上的不仅是他的身家性命,更是曹操集团在这乱世中,能否争得一线生机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