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宛城,春夜的寒意远比洛阳更甚,带着淯水特有的潮湿,无声地浸润着庭院的每一个角落。书房里,炭盆早已熄灭,只余下一点残温在与窗外透入的清冷夜气做徒劳的纠缠。吕布刚刚将新生的吕晓哄得睡熟,眉宇间尚存一丝为人父者独有的温和,但当他展开那份由长安经快马接力、火漆密封送至眼前的贾诩密信时,那抹温和顷刻间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久违沙场、淬炼于无数血火中的冰冷锐利。
信上的字迹是贾诩一贯的沉稳从容,下笔力道均匀,不见丝毫潦草,然而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却拼凑出一幅山雨欲来的紧迫图景。信中没有确凿的铁证,只有基于各方零碎情报的谨慎拼图:许昌程昱秘密北上邺城,形迹可疑;邺城与许昌之间的信使往来,在近期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频繁;某些边境地带的曹、袁军之间,持续了数月的小规模摩擦骤然停止,陷入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仿佛某种无形的默契正在暗流之下达成;甚至通过李肃麾下那张日益庞大的“吕氏暖锅”网络,也从南来北往的商旅口中,捕捉到一些关于“曹袁或将罢兵共谋”的模糊流言。
贾诩在信末,以他特有的审慎笔触写下判断:“文和观之,曹袁或有暂息干戈、联手谋我之意。程昱此去,所图必大。其锋刃所向,九成在我。望主公不可不察,早做绸缪,以备不虞。”
吕布将那份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绢信轻轻置于身前的硬木案几之上,修长有力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曹袁”二字,眼神幽深,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没有立刻言语,书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唯有灯烛芯蕊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越发衬得这寂静沉重迫人。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亲卫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们太熟悉温侯此刻的状态——这是翱翔九天的苍鹰发现了地面潜藏的威胁,是盘踞山林的猛兽嗅到了风中传来的危险气息,那是一种极致专注、蓄势待发的静默。
“去请文远(张辽)、伯平(高顺),还有…让李肃也速来见我。”吕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在寂静的书房中清晰地传开,不容置疑。
命令下达,夜色中的宛城行辕立刻苏醒过来。这一次,等待的时间远比在洛阳时要长久。南阳与颍川、长安之间,毕竟隔着不短的路程。
张辽一身风尘,他是接到急令后从颍川前线日夜兼程赶回,连番赶路之下,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连甲胄上的尘土都未来得及仔细拂去;高顺则依旧如往昔般沉默如山,进入书房后,只是向着主位上的吕布抱拳,深深一礼,便肃立一旁,仿佛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李肃稍晚一步,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常服,脸上虽也有奔波之色,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闪烁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属下应有的恭顺。
吕布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贾诩的密信递给距离最近的张辽。“你们都看看。”
张辽双手接过,就着跳动的烛光快速浏览起来,随着目光下移,他的眉头越锁越紧,看完后,他沉默地将绢信递给身旁的高顺。高顺接过,看得更为仔细,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唯有眼神愈发沉凝,如同压城的乌云。最后,信传到了李肃手中,他看得最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在斟酌。
“文和先生所虑,绝非空穴来风。”张辽率先开口,声音因疲惫而略带沙哑,却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沉稳,“末将驻守颍川,近月来的确感觉到对面曹军活动的异常。其斥候探查的力度与范围皆有所收缩,原本如同家常便饭的小规模冲突几乎绝迹。初时,末将只以为是曹操去岁损耗过巨,需要时间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如今结合贾公情报看来,这更像是刻意为之,意在避免与我军发生不必要的摩擦,以便能集中精力,谋划更大的动作。”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若曹袁当真联手,其首要战略目标,必然是切断司隶与南阳之间的联络,将我部南北分割。届时,颍川…必将首当其冲!”
高顺言简意赅,声音斩钉截铁:“陷阵营,随时可战。”
李肃仔细地将绢信折好,恭敬地放回案几之上,这才沉吟着开口:“主公,贾公信中提及的诸般迹象,与肃手下之人从各方收集到的零散信息,颇多可以相互印证之处。袁绍境内,因其强征‘助军盐’、‘修城赋’等苛捐杂税,已引得境内豪强怨声载道,春耕亦因人力、畜力被大量征调而进展迟缓,其内部压力极大,矛盾日深。曹操选择在此时递出橄榄枝,无论其真心是想联手,亦或是行那祸水东引之计,对于急于摆脱内部困境、更兼报复并州失利之仇的袁本初而言,诱惑力…确实非同小可。”
吕布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映照下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他走到悬挂于墙面的巨幅山川舆图之前,目光如炬,缓缓扫过自己掌控下的疆域:西起关中长安,东至颍川前沿,北括并州高原,南抵宛城、新野。这地盘看似已连成一片,实则在地图上如同一个被拉得细长的“十”字,中心腹地的洛阳、长安尚算安稳,但东北方的河内郡直面袁绍、东方的颍川郡紧邻曹操、以及这新得不久、尚需稳固的南阳郡与刘表接壤,无一处不是需要重兵布防、谨慎应对的方向。
“文和判断,曹袁若联手,目标必是我等。你们以为,他们若果真来犯,会首选何处作为突破口?”吕布沉声问道,目光主要投向了擅长军略的张辽与高顺。
张辽迈步走到舆图前,伸手指向颍川的位置:“若辽是曹操,必倾力主攻颍川!此地乃连接司隶与南阳之咽喉,一旦有失,我军将被从中切断,首尾难以相顾,陷入极大被动。袁绍方面,则极可能兵分两路,一路自河内郡南下,渡河威胁洛阳,牵制我军主力;另一路则自其老巢邺城西进,猛攻太行险隘壶关,意图夺回并州,以雪前耻。”
高顺立于一旁,沉声补充,言简意赅:“河内徐晃将军,压力必巨。并州陈宫、张绣,亦需严防死守,不容有失。”
吕布微微颔首,这些判断与他自己心中的推演不谋而合。他负手立于图前,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决断立下:
“文远,你休息两个时辰,即刻返回颍川!返回后,颍阴、许县等要害之城防,必须不惜人力物力,进一步加固!多储粮草、箭矢、滚木礌石。曹军若来,必是夏侯惇、曹仁等所率之精锐,许褚、乐进皆乃亡命之徒,你万不可因往日胜绩而轻敌,亦不可因怒而贸然出战,当以凭坚城固守,消耗其兵力、挫其锐气为首要之务!”
“诺!”张辽抱拳,声音铿锵,眼神锐利如鹰,“有辽在,必不让曹孟德一兵一卒,踏过颍川半步!”
“伯平,宛城行辕之防务,由你全权负责,统筹调度,确保万无一失。并传我军令:”
“一,飞马传讯并州陈宫、张绣,南阳诸部,河内徐晃,全部进入一级战备,即刻起加固城防,清查库府,多储粮草军械,征调可靠民夫协助守城事宜。”
“二,令北疆田豫、赵云,提高警惕,严密监视幽州方向袁军以及塞外鲜卑之动向,严防袁绍从侧翼进行牵制、袭扰。”
“三,令甘宁,淯水水军筹建之事,再行加速!即便只有小船艨艟,也需尽快形成战力,巡弋淯水,协防南阳,确保淯水、乃至汉水水道的畅通,必要时,需能承担向颍川方向转运粮秣军资之责。”
“四,李肃。”
“肃在!”
“你麾下所有能动用的人手、渠道,全部给我动起来!重点探查曹、袁两军具体的粮草集结地、大型军械调动路线、以及他们可能的出兵时间!任何蛛丝马迹,哪怕只是市井流言,也需立刻整理分析,分别报予长安的文和与我知道。所需银钱用度,你可凭我手令,尽管支取!”
“肃,遵命!”李肃肃然躬身,语气斩钉截铁。
一条条命令清晰、迅速地从这间小小的书房发出,被等候在外的书记官与传令兵记录、复述,然后带着 urgency 奔向夜色中的不同方向。书房内的气氛紧张而有序,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只有大战来临之前,那种高效运转、如精密器械般沉凝迫人的氛围。
李肃领命后,并未立刻转身离去,而是稍作迟疑,又补充道:“主公,还有一事需禀。‘暖锅’店近日于晋阳、宛城等新开店铺,盈利颇为可观,超出此前预期。是否将此部分盈余钱财,直接划拨至军需之用?”
吕布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可。此事具体如何操作,你需与文和(贾诩)协调办理,务必使得账目清晰,用途明确。另外,”他略一停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通过你的渠道,在袁绍地盘内,继续散播消息。就说他内部困难重重,不思安民,反而欲借曹操之力,与我决死一战,此乃剜肉补疮、饮鸩止渴之下策,最终能笑得出来的,唯有坐山观虎斗的曹孟德。纵然只能乱其一分军心民心,亦是好的。”
“明白!肃必尽力为之!”
张辽、高顺、李肃三人再次躬身领命,随后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廊道中回响,渐行渐远。
吕布独自一人留在书房之内,再次踱步至那巨幅舆图前。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缓缓掠过代表邺城与许昌的标记,最终,牢牢锁定在颍川与并州那片广袤的土地上。曹袁联手,压力如山,堪称他崛起以来面临的最大危机。但他吕布,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知仗着个人勇武、在并州冲阵夺旗的边地飞将。
“想联手对付我?”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冷冽而桀骜的弧度,那是一种面对强大挑战反而被彻底激起的昂扬斗志,是自信,亦是睥睨,“那就放开手脚来试试,看看是你们这各怀鬼胎的联盟更为坚固,还是我掌中这杆方天画戟…更为锋利!”
他蓦然转身,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幕。宛城之中,万家灯火已渐次熄灭,街巷之间,唯余打更人的梆子声在空旷中回荡,显得这片新得之地格外安宁。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安宁之下,战争的阴云正从东北和东方两个方向,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缓缓压境。
风,已然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