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大将军府深处,一间门窗紧闭、帷幔低垂的密室内,烛火被刻意挑得明亮,却依旧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份沉重算计与彼此试探的猜疑。袁绍端坐于主位之上,面色沉凝如水,不见往日宴饮宾客时的豪阔气象,眉宇间反而萦绕着一丝难以化开的阴郁。审配与曹操的特使程昱分坐两侧下首,逢纪则坐在稍远些的位置,安静地捋着胡须,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而一贯持重反对的沮授,并未被允许参与这场决定未来战和的密谈。
“程仲德,”袁绍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却不甚自然的威严,“孟德(曹操)的‘诚意’,本将军已经看到。那五万斛先行运抵的军粮,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我方的燃眉之急。然则,若要我军倾河北之力,西向与吕布那厮决一死战,仅凭这些粮秣,恐怕…还远远不够。”
程昱闻言,微微向前躬身,花白的发丝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格外醒目,脸上却是一片历经风霜后的从容与镇定:“袁公明鉴,洞若观火。我家主公亦深知,欲要根除吕布此等心腹大患,非借重袁公河北之雄浑根基、雷霆万钧之力不可为。是故,除了首批五万斛军粮已大部运抵黎阳外,主公郑重承诺,只要袁公讨吕大军正式誓师开拔,后续应允的五万斛粮草,以及盟约中所提及的攻城木材、精铁等物,将即刻从官渡水陆并进,直运黎阳大营,绝无拖延。”
审配在一旁冷哼一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程先生,空口无凭,盟约大事,岂能仅凭承诺?况且,吕布麾下张辽、高顺、徐晃等辈,皆乃能征惯战之虎狼之将,并州表里山河,河内城坚池深,岂是易与之敌?我河北将士届时在前线浴血搏杀,难道曹司空就只想安坐于许昌,坐观成败,不费一兵一卒吗?” 这直指核心的问题,道出了袁绍集团内心最大的疑虑与不安。
程昱似乎对此诘问早已胸有成竹,他不慌不忙,语气平和却异常坚定地回应:“审别驾此言,请恕昱不敢苟同。剿灭国贼吕布,关乎中原安定、天下大势,曹司空身为汉室股肱,岂会作壁上观?我军虽经去岁征战,实力有所折损,然保境安民,为盟友牵制吕布部分兵力,亦是分内之责,义不容辞。” 他话锋一转,将承诺具体化,以打消对方疑虑,“若盟约最终达成,我军将承担以下三方面重任,以表合作之诚:”
“其一,我军大将曹仁,将亲率精兵两万,自陈留郡治所出发,西进强攻颍川张辽部!战略目标,乃是攻克颍川核心坚城颍阴,彻底切断司隶与南阳之间的战略联系,使吕布陷入首尾不能相顾之困境!”
“其二,我军将另遣一军,于兖州西部边境严密布防,如同磐石,时刻监视并威慑河内徐晃所部,使其不敢轻易分兵南下救援洛阳,或东进支援颍川战事。”
“其三,亦是至关重要的一点,”程昱目光炯炯,坦然迎向袁绍审视的眼神,“我军将以兖豫全境为基,全力为袁公大军之侧翼保驾护航。我可在此立誓,袁公在全力西进、与吕布主力决战之时,绝无需担忧我军从其背后有任何异动!此心此意,天地共鉴,日月可表。”
他这番言辞,可谓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曹操出兵的决心和具体方向(直指战略要害颍川),又承诺了稳固侧翼,解除了袁绍最大的后顾之忧。虽然没有夸口直接攻击洛阳等吕布核心区域,但给出的条件和姿态,对于急于报复并州之耻、同时面临内部经济压力的袁绍而言,已然具备了难以拒绝的诱惑力。
袁绍沉吟不语,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几表面上反复划动,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权衡。他抬眼看向心腹审配,审配目光闪烁,最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在审配看来,只要曹操肯实实在在出兵牵制吕布一部分精锐,并且提供持续可靠的粮草物资支持,这个联合军事行动的风险就在可控范围内,值得一搏。
“那么,”袁绍终于再次开口,问出了最实质的问题,“出兵规模,与具体时间,仲德可有成算?”
程昱心中早有腹案,他深知经历过去年并州之败和内部经济困扰的袁绍,绝无可能倾尽全部家底。“袁公明鉴,吕布虽鲸吞数州之地,然其地多新附,人心未稳,根基尚浅。以其现有兵力,分散防守各处要冲已是极限,难以集中力量与我等抗衡。依昱愚见,袁公无需动用河北倾国之兵,只需派遣一员上将军,统御精兵十万,自邺城、河内两路并进,一路直扑太行险隘壶关,一路威逼河内北部,做出全力复夺并州、进而威胁洛阳之态势。与此同时,我家主公之兵则猛攻颍川。如此,吕布兵力必然被强行分割,陷入东西两线作战的泥潭,顾此失彼,败象必露!”
他没有虚报一个不切实际的庞大数字,而是提出了一个相对务实,却依然能给吕布造成巨大战略压力的兵力规模——十万。这个数字,既维护了袁绍作为盟主和最强势力的颜面,也大致符合河北目前能够机动调遣、用于西线作战的兵力上限。
袁绍心中快速盘算。十万兵马,虽非河北全部精锐,但已是能抽调出来的主力野战军团。若能借此机会一举夺回并州,甚至兵锋直指洛阳,不仅能一雪前耻,更能极大地削弱吕布,巩固他四世三公的威望。
“十万兵马…可以。”袁绍最终拍板,语气中带着下定决心的沉重,“就以大将颜良为主帅,统兵八万,自邺城誓师,西进强攻壶关!另遣张合率两万军,自河内郡北上,牵制河内守将徐晃,使其无法他顾!” 他刻意忽略了沮授此前反复提醒的内部不稳和青州可能的牵制问题,开弓没有回头箭。
“至于出兵时间,”程昱适时接口,将计划推向最后一步,“眼下春耕已毕,夏粮尚未收割,正是农闲用兵之良机。不若就定在下月十五,月圆之夜,如何?届时,天时稍利,我军与袁公大军,东西对进,同时发动攻势!必能打吕布一个措手不及,让其难以迅速调兵遣将!”
下月十五,时间颇为紧迫,但这恰恰符合出其不意的军事原则,也给了双方最后一个月秘密调兵、囤积物资的准备时间。
“好!就定在下月十五!”袁绍沉声应诺,一掌拍在案几之上,“届时,以举火为号,东西齐进!”
“如此,盟约既定!”程昱起身,整理衣冠,向着袁绍郑重一揖,“昱即刻动身返回许昌,禀明主公,依约全力筹备!预祝袁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早日克复并州失地,扬威于天下!”
袁绍也站起身,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志在必得、一扫阴霾的笑容:“也愿孟德用兵如神,早日攻克颍川要地。待吕布覆灭之日,你我…再议共分其地之事!”
一纸未有明文、却重于千钧的攻守同盟,就在这密室摇曳的烛火下,初步达成。一场针对吕布的、意图将其撕裂的狂风暴雨,已然确定了精准的降临时刻。程昱退出密室时,眼角余光扫过门外沉沉的、不见星月的邺城夜色,心中默念:吕布吕奉先,任你骁勇盖世,此番面对我主精心编织的天罗地网,看你还如何腾挪辗转!
几乎就在程昱与袁绍密室定约的同时,许昌司空府内,曹操已通过加密的特殊渠道,提前收到了程昱传回的密信概要。他仔细看完那寥寥数语,随手将绢条递给一旁裹着厚裘、面色苍白的郭嘉。
郭嘉接过,凑近灯下细细看完,那因病而常年缺乏血色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计谋得售后的、带着疲惫与欣慰的笑容,他轻咳两声,低声道:“主公,一切顺利。袁本初他…终究还是入此彀中了。”
曹操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漆黑夜空,眼神锐利如蓄势待发的苍鹰,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十万兵马…哼,袁本初到底还是留了余地,未尽全力。不过,无妨。只要他这头猛虎肯动,肯扑向吕布,这把足以燎原的大火,就能烧得起来!” 他顿了顿,侧首问道:“奉孝,我们这边,诸事准备得如何了?”
郭嘉拢了拢裘衣,声音虽轻却清晰:“曹子孝(曹仁)将军已奉密令,于陈留一带悄然集结精锐。只待约定日期一到,便可挥师西进,直扑颍川。颍川的张文远,勇略兼备,确是良将,然此番…怕是要面临其独当一面以来,最为严峻的一场生死考验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对敌方将领的欣赏,但更多的,是对己方谋略即将奏效的期待。让袁绍和吕布这两头当世猛虎殊死搏斗,他曹操,方能在这乱世棋局中,找到那一线纵横捭阖、鲸吞天下的绝佳生机。
下月十五,月圆之夜。
整个中原的目光,无论明暗,都将不由自主地聚焦于太行山麓的壶关,与颍水之畔的颍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