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关之外,曾经旌旗招展、士气高昂的袁军大营,如今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颓败与焦躁。营垒间的士卒们不再像初来时那般斗志昂扬,而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从后方传来的种种坏消息。空气中仿佛都凝结着不安的因子,连巡逻的哨兵都显得心不在焉。
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烛火摇曳,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凝重的表情。
袁绍如同一头被困在笼中的衰老雄狮,烦躁地来回踱步,华丽的锦袍下摆沾满了尘土也浑然不觉。他原本红润的面庞此刻显得有些灰败,眼袋深重,往日里那份四世三公的雍容气度,已被眼前的困境消磨得所剩无几。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他心爱之物,此刻却难以抚平他心头的焦灼。
“打?还是……撤?”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心神,让他寝食难安。每一次踱步,都像是在这两个选择之间艰难地摇摆。
打?怎么打?
壶关就像一颗砸不烂、敲不碎的铜碗豆,牢牢地卡在他的咽喉要道!陈宫那条老狐狸,仗着关城险要,用尽了各种阴损的疲兵之计。日夜不停的鼓噪,让将士们无法安眠;没完没了的夜袭,虽然规模不大,却像蚊虫叮咬般让人烦躁;还有那些该死的、无孔不入的谣言,说什么“邺城已破”、“家小遭难”,在军中迅速蔓延,严重动摇了军心。
颜良几次三番请求发动总攻,都被他按下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壶关地势险要,关墙高厚,远非曹操那些兖州城池可比。当初吕布拿下此关,也是靠长期围困,逼得高干投降才得手的。如今他袁绍兵力虽众,可面对这座天险,强攻必然要付出惨重代价。更何况,眼下军中士气低落,士卒们心系后方家园,还有多少战意?此时强攻,无异于驱赶一群惶恐不安的羊群去冲击铜墙铁壁,除了徒增伤亡,恐怕难有成效。这攻城战已经打成了消耗战,他袁绍的十万大军(实际战损加上给张合分兵就五六万)被牢牢吸在这该死的关城之下,每一天都在流血,每一刻都在消耗着宝贵的粮草和士气。
更要命的是后院起火!赵云那支该死的骑兵,就像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猴子,在河北腹地闹得天翻地覆!审配从邺城发来的求救文书,一封比一封言辞凄惶,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大厦将倾的绝望。“粮仓被焚,通信断绝,流言四起,士族动摇……”每一条消息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袁绍的心头。那可是他的根基!他的邺城!他的家族、臣属、财富都在那里!一旦有失,他袁本初将成无根之萍,就算拿下并州,又有何用?届时军心彻底崩溃,恐怕这十万大军都要星散!
可是撤?又怎么能撤?
兴师动众,耗费钱粮无数,集结河北十万精锐,围攻壶关数月,死了那么多将士,最后却灰溜溜地退兵?这让天下人如何看他袁本初?让那些本就心怀叵测的部下,还有青州的袁谭会如何想?让正在颍川苦战的曹操如何看?他袁绍丢不起这个人!四世三公的颜面,河北霸主的威望,都将随着退兵的命令而荡然无存!
而且,这兵是那么好撤的吗?壶关里的陈宫、张绣,就像两条闻到血腥味的饿狼,一旦自己露出退意,下令拔营,他们必然会趁势猛扑上来撕咬!届时,军心本就涣散的部队,在撤退途中遭遇敌军追击,极易演变成一场无法控制的大溃败!到时候,损失的恐怕就不只是颜面,而是这数万河北儿郎的性命,甚至是他袁绍的霸业根基!这与当初攻打曹操时的情况截然不同,那时曹操已成疲兵,无力反击,而现在壶关守军虽然也疲惫,但凭借关险,仍有出击之力。
“主公!”谋士郭图见袁绍久久不语,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哭腔,“邺城乃根本之地,不容有失啊!张合将军虽已回援,然赵云狡诈,飘忽不定,若邺城有个万一……主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并州,来日再图不迟啊!”
“郭公则!你休要危言耸听,乱我军心!”另一谋士逢纪立刻厉声反驳,“赵云不过数千骑兵,孤军深入,已成强弩之末!张合将军三万大军回返,必能将其剿灭!此时若退,则前功尽弃,并州再无我河北染指之可能!更助长了吕布那厮的气焰!主公,壶关守军已成疲敝之师,只要再坚持一下,必能破关!”
“坚持?拿什么坚持?”郭图激动地指着帐外,“军中粮草还能支撑几日?士气如何,逢元图你难道看不见吗?将士们人心惶惶,皆言后方家小不保,还有多少战心?!此时强攻,除了让儿郎们白白送死,还能有什么结果?!”
“此乃吕布诡计,正是要逼我等退兵!岂能中计!”
“是根基重要,还是颜面重要?!是存续重要,还是一时意气重要?!”
两人在帐内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将袁绍心中的矛盾与挣扎赤裸裸地展现在众人面前。其他文武将领噤若寒蝉,无人敢轻易插言,生怕站错队,引来祸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无论选择哪条路,都充满了巨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
颜良站在武将首位,脸色铁青,双拳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渴望战斗,渴望用攻破壶关的胜利来洗刷此刻的耻辱,但后方不稳的消息和军中那肉眼可见的低落士气,像冰冷的雨水,不断浇熄着他心中的战火。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作为前线统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目前的状态下强行攻城,胜算渺茫,代价高昂。
袁绍猛地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吵嚷的郭图和逢纪,胸口剧烈起伏,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这些平日里口若悬河的谋士,到了关键时刻,除了互相攻讦,竟拿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够了!!”
他暴喝一声,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狂躁。
“吵!吵!吵!除了吵,你们还能做什么?!”
他一把将案几上的地图、文书全部扫落在地,咆哮道:“打又不让打,退又不让退!难道要我袁本初困死在这壶关之下吗?!”
帐内瞬间死寂。所有人都低下头,不敢直视袁绍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只有被掀翻的案几和散落一地的竹简绢帛,诉说着主公此刻的暴怒与无助。
袁绍喘着粗气,看着满地狼藉,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全身。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无法挣脱的泥潭。前进,是铜墙铁壁,寸步难行;后退,是万丈深渊,身败名裂。吕布这一手“掏心”战术,精准地打在了他的七寸之上,让他空有十万大军,却动弹不得。
吕布……你好狠毒的手段!
这不是堂堂正正的对决,这是阴险狡诈的扼杀!用一支孤军,就将他袁绍的十万大军,将他称霸河北的雄心,牢牢地钉死在这该死的壶关城下,进退维谷,深陷泥潭!
他颓然坐回主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挥了挥手,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沙哑:“都……都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大帐,只留下袁绍一人,在空旷而压抑的帐内,对着摇曳的烛火,独自品尝着这进退两难的苦果。壶关巍峨的阴影,和邺城可能燃起的烽火,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撕扯着他的理智,几乎要将他逼疯。
战争的主动权,已彻底易手。他现在能做的,似乎只剩下在这泥潭中,越陷越深,苦苦挣扎,等待着那不知是解脱还是毁灭的最终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