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合率领三万大军,风尘仆仆地自河内战场回援,踏入已是烽烟四起、人心惶惶的冀州时,他面对的并非预想中严阵以待的敌军阵线,而是一片混乱不堪、信息不明的烂摊子。广阔的平原上,仿佛处处都可能冒出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银甲骑兵。
审配在邺城见到张合时,这位以刚直着称的谋臣几乎失去了往日的镇定,他紧紧抓住张合的手臂,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详细描述了赵云的“暴行”——多处粮仓化为焦土,驿站烽燧被连根拔起,通往各地的官道如同被利刃切断,更有无数真假难辨的流言如同瘟疫般蔓延。最令人不安的是,那支骑兵如同草原上的鬼魅狼群,行踪飘忽不定,往往刚接到其在常山出现的急报,下一刻巨鹿又燃起了告急的烽烟,各地的军报互相矛盾,如同一团乱麻,根本无法判断其主力究竟在何处,下一个目标又会是哪里。
张合是沙场老将,素以沉稳持重着称。他凝神倾听,眉头越皱越紧,立刻意识到,对付赵云这种来去如风、专挑软肋下手的精锐骑兵,自己这三万以步兵为主、仅配有少量骑兵的军队,若想在其身后疲于奔命地追赶,只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最终活活拖垮在这片看似无边无际的平原上。
“正南先生勿忧。”张合沉声安抚道,声音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稳定力量,“赵云孤军悬入,利在速战速决,意在扰乱我军心,破坏我根基。然其致命弱点,便是无根无基,补给困难,无法持久。我军绝不可自乱阵脚,被其调动,疲于奔命。”
他走到邺城府衙内悬挂的冀州地图前,目光锐利,迅速做出了判断和部署,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
“其一,立刻派出八百里加急信使,飞马传令魏郡、赵国、巨鹿三郡所有大小城邑、坞堡,即刻执行坚壁清野之策!限期将城外所有粮草、牲畜、可用物资,尽数运入城中或大型堡寨之内,无法运走者,就地挖深坑掩埋或彻底焚毁,绝不留下一粒粮食、一根草料给赵云!同时强制迁移城外散户百姓入城,或令其投靠大族坞堡,断绝赵云任何就地补充之可能!”
“其二,收缩兵力,主动放弃那些位置偏远、难以防守的小型据点、乡亭,集中力量守住邺城、邯郸、中丘等几处核心城池,以及周边囤积大量军资的大型粮仓、军械库。只要这些战略要害不失,根基稳固,赵云便如无头苍蝇,纵有雷霆之威,也翻不起覆国之大浪。”
“其三,我军主力不必急于四处寻找赵云决战,徒耗兵力。应以邺城为中心大营,沿漳水、滏水等主要河流水道和南北官道,构筑稳固的防线,设立连环营寨,建立昼夜不停的骑兵巡逻网络,层层设防,逐步压缩其活动空间,断其水源与粮草补给来源,迫其自困!”
“其四,将我麾下最精锐的三千轻骑,分为十五队,每队配以熟悉本地一草一木的向导和资深斥候,像撒网一样广布出去,不分昼夜,轮番出动,全力侦查赵云主力及其分兵的准确动向。一旦发现其踪迹,不必接战,避免打草惊蛇,立刻以最快速度回报!我等再以步骑协同,看准时机,聚重兵围而歼之!”
这是一套极其务实且极具针对性的策略。张合放弃了短时间内全面驱逐或歼灭赵云的幻想,转而采取“固守要点、清野困敌、侦察锁定、聚兵围剿”的稳妥方略。他要将这片广袤丰饶的河北平原,在短时间内变成一个资源匮乏、处处壁垒的巨型猎场,而赵云和他那八千铁骑,就是被困在这猎场中的猛兽。时间,站在他张合这一边,拖得越久,对缺乏补给的赵云越不利。
命令如旋风般下达,整个冀州南部在张合的强力手腕下迅速行动起来。各郡县兵马、官吏、豪强私兵都被动员起来,如同庞大的蚁群。一队队士兵和征发的民夫驱赶着百姓,携带着可怜的家当,哭哭啼啼地涌入高大的城墙或坞堡之内。田野间,来不及收割的庄稼、带不走的草垛粮囤被点燃,滚滚浓烟遮天蔽日,昔日富庶的村庄转眼十室九空,一片凄凉。张合的主力大军则如同经验丰富的织工,在魏郡、赵国这片核心区域,依托城池、河流、官道,开始构建起一道道看似松散实则紧密相连的防线和警戒网。
起初,这套坚壁清野、固守要点的策略,确实给赵云造成了极大的麻烦和前所未有的压力。
赵云很快发现,他和他麾下铁骑能轻易袭击并获取补给的目标正在急剧减少。途经的村庄往往空无一人,井口被填埋或投毒,野外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补充的粮草和干净水源。原本一些防御薄弱、可以轻易攻破掠夺的乡集或小城,现在也变成了必须付出相当代价才能啃下的硬骨头,守军虽然战力不强,但凭借加固的工事据险而守,急切间难以攻下,而战斗的声响和拖延的时间,极易暴露行踪,引来附近张合主力骑兵的快速反应和步卒的合围。
他的骑兵队伍不得不花费更多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在寻找安全的水源和隐蔽的宿营地上,行军速度和突击的突然性被迫大幅放缓。几次精心策划,试图袭击张合严密保护的、在各据点之间转运的粮草运输队,都因为对方护卫兵力雄厚,结阵严密,且附近总有袁军机动骑兵快速驰援而未能得手,反而在纠缠中折损了些许人手,得不偿失。
更令人心烦意乱的是,张合派出的那些精锐骑兵斥候,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死死地、若即若离地缀着他们,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不断窥探骚扰,甩掉一批,很快又有新的、更狡猾的斥候小队如同鬼影般重新跟上。赵云部队赖以生存的机动性和隐蔽性,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和削弱。
“将军,张合此人,用兵严谨老辣,步步为营,不好对付。”副将指着粗糙的羊皮地图上那越来越狭窄、处处标着袁军据点符号的活动区域,面带深深的忧色,“再这样下去,我军携带的干盐和豆料即将耗尽,马匹掉膘,士卒疲惫,若再找不到突破口,恐有被其逐步压缩、最终困死于一隅之险。”
赵云神色依旧如古井寒潭,不起波澜。他承认张合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这套看似笨拙的“结硬寨,打呆仗”的战术,恰好最大限度地克制了他之前凭借超强机动性无往不利的流寇式奔袭打法。但是,他和他麾下这八千历经无数次血火淬炼的并州铁骑,也并非只有猛冲猛打这一种作战方式。他们的韧性、纪律和适应能力,远超寻常军队。
“张儁乂想凭借坚壁清野,织网困死我们?”赵云嘴角勾起一丝冷傲而锐利的弧度,仿佛冰原上反射的阳光,“那他未免太小看温候倾力打造的并州铁骑了!也太小看我赵云了!”
他立刻召集麾下所有骨干将领,围拢在一片隐蔽的丘陵之后,迅速调整作战策略,声音清晰而果断:
“其一,化整为零!全军即刻分为四股,每股两千精骑,由尔等四人分别统领,划定各自的活动区域,不再集中行动,避免目标过大,增加张合围剿难度,同时扩大袭扰范围!”
“其二,改变首要目标!不再强求攻击和焚毁那些重兵防守的大型粮仓、城池。转而将猎杀重点,放在张合构建的这条防线本身!他的巡逻队、小型营寨、斥候小队、运输辎重,就是我们的新猎物!以绝对优势兵力,行雷霆一击,打掉就走,绝不恋战纠缠,积小胜为大胜,持续给其放血!”
“其三,虚实结合,迷惑敌军!各队可多树旌旗,夜间多点营火,制造我军主力仍在某地活动的假象,吸引张合注意力,其真正主力则抓住机会,悄然向预定方向转移,执行下一轮猎杀!”
“其四,整体战略方向,向西北太行山麓运动!利用山前丘陵地带复杂地形与其周旋。若事有不谐,或被逼入绝境,可随时退入茫茫太行山中,依托山势险要与其长期周旋,将其主力牢牢钉死在此地!”
命令一出,原本凝聚如拳的赵云骑兵,瞬间如同水银泻地,化作了四股奔腾咆哮的铁流,在张合精心编织的、尚未来得及完全收紧的大网边缘和缝隙之间,开始了更加灵活、更加狠辣、更加防不胜防的撕咬与猎杀。
他们不再执着于追求震撼性的攻城略地或大规模破坏,而是将全部精力专注于“猎杀”张合防御体系的有生力量和节点。张合派出的百人规模巡逻队,经常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于某段官道或河谷地带,被突然出现的、数倍于己的并州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淹没,砍杀殆尽,尸骨无存。那些刚刚建立起来、用于传递讯号的烽燧哨卡,往往在一夜之间就被拔除,守军悄无声息地消失。双方精锐斥候之间的较量更是惨烈到了极致,密林、丘陵、河滩都成了战场,往往是以并州骑兵更胜一筹的精湛骑射和悍勇搏杀技巧告终,袁军斥候的损失日益惨重。
张合虽然凭借经验和情报,能大致判断出赵云各股兵力的主要活动范围,却始终无法准确捕捉到其任何一股主力确切的位置和行动规律,更难以在广阔的野外有效地调动大军,形成坚固的合围。他的三万大军像是一记势大力沉的重拳,却总是打在飘忽的影子上,或者被几把从不同方向同时刺来的锋利匕首逼得不断回防,顾此失彼,疲于应付。
局面陷入了更加复杂、更加消耗心力的胶着状态。张合确实成功地限制了赵云大规模的破坏行动,保住了核心城池和大部分关键的战略物资,使得冀州腹地没有出现崩溃性的灾难。但是,他无法消灭赵云,甚至无法将这支致命的骑兵彻底驱逐出冀州地界。他就像是一个身披重甲、手持巨盾的武士,被几个身手矫健、手持利刃的顶尖刺客围住,虽然暂时护住了要害,暂无性命之忧,却被对方死死缠住,无法脱身,还要时刻提防,忍受着对方从四面八方冷不丁刺来的、虽不致命却疼痛难忍的袭击。
而赵云,虽然失去了初入河北时那种横扫千军如卷席的磅礴气势,活动空间也被明显压缩,但他就像一枚被巨力深深楔入河北土地深处的坚硬钉子,牢牢地吸引着张合这三万大军绝大部分的注意力,使其无法回援岌岌可危的壶关前线,也无法分兵支援其他方向正在承受压力的友军。他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战略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