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馆的极简主义展厅里,苏拉站在唐纳德·贾德的金属方块前,脚都快麻了。
那东西就摆在墙角,不锈钢做的,方方正正,表面光溜溜的,连道划痕都没有。既不像雕塑,也不像摆设,倒像装修师傅多出来的一块边角料。她忍不住伸手想摸,被旁边的保安轻轻咳了一声,赶紧缩了回来。
“这……也算艺术品?”她侧头问马克,“我家储藏室里有个装洗衣机的纸箱,拆开来跟这个差不多方。”
马克正对着墙上一幅画发呆——莱因哈特的《黑色绘画》,整个画布就是一块黑,纯得连点杂色都没有,远看像块没挂好的幕布。他听见苏拉的话,扯了扯嘴角:“至少你家纸箱还有字呢。这画,我闭着眼睛都能‘看’懂。”
“那可未必。”迪卡拉底教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还拎着个帆布包,“莱因哈特为了调这黑色,试了几十种颜料,就为了让它黑得‘刚刚好’——不发蓝,不发褐,就是纯粹的黑。”
苏拉皱眉:“黑不就是黑吗?有什么不一样?”
“你去摸块煤,再摸块墨,感觉能一样?”迪卡拉底笑了,“极简主义者最讲究这个。他们觉得,以前的艺术太‘吵’了——画里堆着故事,雕塑刻着花纹,恨不得把所有想法都塞给你。极简主义想做的,就是‘闭嘴’,让东西自己说话。”
他指着贾德的金属方块:“你看这方块,没花纹,没意义,就这么立着。但你凑近了看,能看到它反光里的天花板,能摸到它冰凉的表面,能感觉到它占的那点空间。它不跟你讲任何道理,就告诉你:‘我在这儿,我就是个方块’。”
马克突然想起自己买过的一个陶瓷杯子,白乎乎的,什么图案都没有,当时觉得便宜,后来却越用越舒服。他说:“是不是就像那杯子?不花哨,却最趁手。”
“有点那意思,但更彻底。”迪卡拉底说,“你那杯子还能装水,这方块连‘用’都不想有。它就是要剥离所有‘用处’和‘意义’,只剩下自己。就像海德格尔说的,‘让事物如其所是地存在’。”
“那存在又有什么意思?”苏拉还是不解,“艺术不就是让人想点什么吗?”
“有时候,不想什么才更有意思。”迪卡拉底领着他们走到展厅另一头,那里摆着一排灰色的水泥块,大小不一,随意地堆着。“你看这些水泥块,像不像工地上捡来的?但你盯着它们看十分钟,试试?”
两人还真就站定了。一开始觉得无聊,后来苏拉发现,阳光照在水泥块上,影子慢慢挪着位置,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暗,倒有种说不出的稳当。马克则想起小时候在河边捡石头,那些石头没名字,没故事,却能攥在手里玩一下午。
“是不是觉得心里静下来了?”迪卡拉底问。
苏拉点头:“好像……没那么烦躁了。”
“这就是极简主义的妙处。”他说,“以前的艺术让你‘入戏’,跟着画里的故事哭哭笑笑。极简主义让你‘出戏’,把你从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里拉出来,只看眼前这东西本身。就像你累了一天,回到空无一人的房间,反而比满屋子热闹更让人踏实。”
这时,一个穿长袍的老太太慢慢走过,对着那幅黑色绘画合十鞠躬。苏拉吓了一跳,迪卡拉底却不意外:“有人觉得这黑画像禅意,空无一物,却能装下所有心思。但极简主义和东方的留白不一样——留白是故意留空,让你去想;极简主义的空,是本来就没什么可加的,它已经是‘最满’的了。”
“最满?”马克愣了,“空着怎么会满?”
“你想,一块木头,削掉多余的部分,剩下的就是它本来的样子,那就是‘满’。”迪卡拉底解释,“就像人,去掉所有头衔、身份、别人的期待,剩下的那个‘自己’,才是最实在的。极简主义就是想让我们看看,当一切都被拿走,还能剩下什么。”
展厅门口,一个年轻妈妈推着婴儿车经过,孩子哭个不停,妈妈哄了半天没用,索性把车停在金属方块旁边。奇怪的是,那孩子看着方块,居然不哭了,小手还指着方块反光里的自己,咯咯笑起来。
“你看,孩子反而懂。”迪卡拉底轻声说,“他们不会问‘这是什么意思’,就觉得‘这东西在这儿,挺好玩’。成年人总想着‘艺术得有意义’,其实有时候,意义就是‘没意义’。”
苏拉想起自己的衣柜,塞满了衣服,却总觉得没合适的穿。前阵子扔了一大半,剩下的几件简单的,反而穿得最舒服。她说:“是不是就像收拾房间?扔了没用的,留下的才是真需要的。”
“差不多。”迪卡拉底点头,“但极简主义不是让你扔东西,是让你学会‘看’。看杯子不是‘装水的’,就是个杯子;看方块不是‘摆着的’,就是个方块。当你能这么看的时候,可能就明白,很多烦恼都是自己加的戏。”
离开展厅时,马克回头望了一眼那幅黑色绘画。窗外的云飘过,画里的黑好像也跟着动了动。他突然觉得,那黑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什么都能有”——就像夜空,空无一物,却能容下所有星星。
至于那到底是什么?或许,答案就藏在你盯着一块空白发呆时,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