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青岚村,总比别处凉得早。刚过戌时,村道上就没了人影,只有风吹过村口老槐树的叶子,“哗啦” 声裹着稻田间的潮气,往家家户户的窗缝里钻。西头的稻田已经黄透,穗子压得稻秆弯了腰,月光洒在上面,像铺了层碎银 —— 可这本该安宁的秋夜,最近却被一连串怪事搅得人心惶惶。
李阿婆挎着竹药篮,脚步匆匆地往村西头的后山走。她今年六十八了,腿脚还算利索,只是夜里走山路,总忍不住攥紧篮绳。篮子里垫着块粗布,布上摆着刚采的知母草,是给村东头发烧的小孙子熬药的。按说草药该等晨露干了再采,可小孙子烧得厉害,她实在等不及,只能趁着月色上山。
“这夜路走得心慌。” 李阿婆嘴里念叨着,往腰间摸了摸 —— 那里挂着个红布包,里面是老伴生前给她求的平安符,虽说不知道管不管用,摸着总能踏实点。后山的路她走了几十年,闭着眼都能认,可今晚却觉得格外陌生:平时该亮着的萤火虫没了踪影,连虫鸣声都弱得像快断气,只有风刮过灌木丛的声音,像有人在背后轻轻喘气。
快到后山半山腰时,李阿婆突然停住脚 —— 她瞥见了不远处的周砚画室。
那画室在村西头的山坳里,孤零零的一间土坯房,屋顶盖着旧瓦,墙皮斑驳得露出里面的黄土。画师周砚是五年前搬来的,听说从京城逃难来的,平日里闷不吭声,只在日出时开门作画,日落就关门,村民们很少跟他打交道,只知道他画的仕女图格外细腻,却从不肯卖一张。
往常这时候,画室早该黑灯瞎火,可今晚不一样 —— 土坯房的窗户里,竟透出淡淡的青色光晕,像蒙了层薄霜的灯笼,在黑夜里格外扎眼。更怪的是,那光晕里,窗纸上竟映出两个影子。
李阿婆揉了揉眼睛,生怕自己老花眼看错了。她往旁边的树后挪了挪,借着树影仔细看 —— 一个影子站在画案前,手里举着东西,像是握着笔在作画,身形瘦高,该是周砚;另一个影子站在画案对面,身形纤细,穿着长长的裙子,裙摆垂到地上,看轮廓像个年轻姑娘。
可这还不是最怪的。李阿婆盯着那姑娘影子看了会儿,突然倒吸口凉气 —— 那影子的侧脸,竟跟村东头的绣娘柳青瓷有几分像!尤其是那眉眼的弧度,还有垂在肩前的头发,跟她上次去柳青瓷绣房看到的模样,几乎一模一样。
“沙沙…… 沙沙……”
一阵细微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是毛笔在纸上作画的 “沙沙” 声,断断续续的,夹杂在风里,像有人在耳边轻轻挠。李阿婆刚想再凑近点,那青色光晕突然晃了晃,窗纸上的两个影子竟重叠在了一起 —— 像是那姑娘影子扑到了周砚影子身上,又像是被画案吸了进去。
紧接着,一声极轻的女子哭声传了出来。
那哭声很细,像线一样飘在风里,听不清是哭还是叹,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寒意,顺着李阿婆的后颈往脊梁骨里钻。她猛地打了个哆嗦,手里的竹篮差点掉在地上,里面的知母草撒了两根出来。
“可不敢看了,可不敢看了……” 李阿婆慌忙捡起草药,挎着篮子就往山下跑,脚步踉跄得差点摔进田埂。她不敢回头,只觉得那青色光晕和女子哭声,像附在了背后,跟着她一路往村里飘。
回到村口时,正好撞见张婶在关院门。张婶见她跑得满头大汗,篮子歪在胳膊上,赶紧喊住她:“阿婆,你这是咋了?夜里上山遇着啥了?”
李阿婆扶着门框,喘了好半天才顺过气,声音还发颤:“周…… 周砚那画室,不对劲!亮着青色的光,窗纸上有俩影子,还有女子哭…… 那姑娘影子,瞅着像…… 像柳青瓷姑娘!”
张婶一听,脸瞬间白了。她赶紧把李阿婆拉进院子,关紧院门,压低声音说:“你也见着了?俺家汉子昨晚去村西头喂牛,也听见画室里有作画声,还说看见窗户缝里飘出淡红色的纸灰,像符纸烧的!俺们都不敢说,怕传出去人心慌。”
“可不是心慌嘛!” 李阿婆拍着大腿,“那哭声听得俺脊梁骨发凉,周先生平日里闷不吭声,别是在搞啥邪门事吧?还有柳姑娘,好好的绣娘,咋会跟他的画室扯上关系?”
两人正说着,村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村长王伯家的小子王小虎。他手里拿着个灯笼,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见张婶家亮着灯,赶紧敲门:“张婶!李阿婆!你们听没听见?周先生画室那边,又有动静了!俺爹让俺去看看,俺不敢一个人去!”
张婶和李阿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张婶咬了咬牙,从门后抄起根木棍:“走,俺们跟你去看看,人多胆大!”
三人提着灯笼往村西头走,离画室还有半里地,就看见那抹青色光晕还亮着,只是比刚才暗了些,“沙沙” 的作画声也弱了,却还是能清晰地听见。王小虎攥着灯笼的手都在抖,灯笼光晃得厉害:“你们看…… 那窗户上的影子,没了?”
李阿婆眯着眼看 —— 确实,窗纸上空荡荡的,只有青色光晕在微微晃动,像是里面的人停了笔。就在这时,那光晕突然闪了一下,紧接着,“吱呀” 一声,画室的木门开了条缝,一道瘦高的影子从里面走出来,正是周砚。
他穿着件黑色的旧长衫,头发乱糟糟的,脸色在月光下看格外苍白,手里攥着支狼毫笔,笔尖还滴着暗红色的墨汁,滴在地上,像撒了点血珠。他没看村口的三人,只是低着头,沿着墙根往山坳深处走,脚步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
“他…… 他这是要去哪?” 王小虎小声问,声音都变调了。
张婶拉着两人往后退了退:“别管他,咱们赶紧回去!这地方邪性,以后夜里谁也别往这边来!”
三人转身就往回走,没人再敢回头看。灯笼光在村道上晃得厉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被什么东西追着似的。
村东头的柳青瓷,还在绣房里忙活。
她今年二十二岁,半年前从南边逃难来的青岚村,靠着一手好绣活在村里立足。绣房是租来的小单间,靠窗摆着张旧绣架,上面绷着块淡青色的缎子,她正绣着朵海棠花,针脚细密,花瓣上的露珠绣得活灵活现。
桌角的油灯亮着,灯芯 “噼啪” 响了一声,溅出点灯花。柳青瓷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抬头看了看窗外 —— 月色正好,能看见院外的老槐树叶子落了一地,风刮过叶子的声音,像有人在轻轻说话。
“再绣两针就睡。” 她自言自语道,拿起绣花针,刚要往缎子上扎,眼皮突然沉得厉害,像灌了铅。她想撑着站起来,却眼前一黑,趴在了绣架上。
梦里是片雾蒙蒙的庭院。
月光是淡青色的,洒在青石板路上,泛着冷光。庭院两侧种着海棠树,可树上的花却是墨黑色的,花瓣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碎墨。她站在庭院中央,身上穿着件陌生的青色襦裙,裙摆垂到地上,沾着点墨色的花瓣。
不远处有座阁楼,挂着块模糊的匾额,上面的字看不清楚,只能看见阁楼窗户里透出跟周砚画室一样的青色光晕。阁楼门口站着个黑衣人,身形模糊,看不清脸,手里举着张纸,对着她喊:“过来…… 把簪子给我…… 给我就能永远留在这儿……”
柳青瓷想跑,脚却像被钉在地上,动不了。她摸了摸头上,竟插着支银簪 —— 那是她娘临终前给她的,一直贴身戴着,怎么会插在头上?那黑衣人慢慢朝她走过来,手里的纸越来越近,她看清了,纸上画着个女子,眉眼跟自己一模一样,穿着跟她身上一样的青色襦裙。
“你的魂,该归画里了……” 黑衣人伸出手,指甲又尖又黑,朝着她的银簪抓来。
“不要!”
柳青瓷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冷汗。她还趴在绣架上,油灯还亮着,绣架上的淡青缎子好好的,海棠花只绣了一半。
“原来是做梦……” 她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汗,却感觉指尖黏糊糊的。她低头一看,顿时愣住了 —— 右手食指指尖,竟沾着点淡红色的墨迹,像是刚用毛笔蘸过墨,可她明明一直在绣花,根本没碰过笔和墨。
更怪的是,她摸了摸胸口 —— 贴身戴着的银簪,竟从衣襟里滑了出来,簪尖原本是亮银色的,现在却发黑了,像被烟熏过,还带着点淡淡的腥气,跟她梦里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这是咋回事?” 柳青瓷拿起银簪,指尖碰到发黑的簪尖,突然打了个哆嗦 —— 那簪尖竟有点凉,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细微的 “沙沙” 声。
她赶紧抬头看向窗户,月光下,窗纸上空荡荡的,没有影子,可那 “沙沙” 声,却跟她梦里听到的作画声,一模一样。
柳青瓷攥紧银簪,后背贴在墙上,大气不敢出。她看着桌角的油灯,灯芯又 “噼啪” 响了一声,光晕晃了晃,在墙上投出个模糊的影子 —— 那影子的轮廓,竟像极了她梦里穿青色襦裙的自己。
夜风吹过绣房的窗缝,带着股说不出的寒意。柳青瓷盯着墙上的影子,突然发现,那影子的手里,竟多了支笔的轮廓,正对着空气,一下下 “画” 着什么。
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攥着银簪的手,指节都泛了白。她不知道这秋夜里的怪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黑暗里慢慢靠近,而那东西的目标,似乎就是她自己。
远处的周砚画室,青色光晕还亮着。没人知道,那间小小的土坯房里,一张刚画完的仕女图,正静静地躺在画案上。画中女子站在月下庭院,穿着青色襦裙,眉眼像极了村东头的柳青瓷,裙摆处还沾着未干的暗红色墨汁,在油灯下泛着淡淡的光,像刚落下的血珠。